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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我们到宝华楼去吃饭罢?那时我可以详详细细告诉你。”

  “好极了。杨小姐也是今晚上约我在宝华楼。”

  吴醒川突然变了脸色,张大着嘴巴,拉住梅女士衣袖的一只手不知不觉放松而且垂下去。梅女士忍住了笑,又接着说:

  “那么,下次再叨扰你罢——如果你是诚意只要请我一个人。”

  不管吴醒川还有没有什么话,梅女士跑出了阅报室,就回自己的卧房。一个奇怪的东西压在她心头,使她不知道应该哭呢,还是应该笑。

  这天晚上,当那些惯常要来的感念蹂躏她到涔涔然头痛的时候,她的咬着嘴唇的狞笑便失却效力。无赖的杂念竟不肯轻易走开!几个月来变幻的生活,总检阅似的在她脑膜上通过,凝结成一个大问题:为什么?她不能回答。但是几个月来的生活“是什么”,却有个现成的答案:错乱!还是那个错乱,过去的和现在的。她觉得她的环境和她的自我永远相左,永远不能恰好地吻合。如果目前这环境能够早两年发生,够多么好!那她也许不至于这样感到无所归着的眩晕。然而现在!现在她已经被什么不可见的力量推上前去了,没法和目前这环境和解。她狂怒地掀开了被窝,让午夜的冷气钻进她的肌肤,她的骨髓。然后是比较有条理的一问一答偷上了她的意识:

  “为什么我总觉得拂逆?因为这里的人们都是委琐,卑鄙,而又怯弱,使你憎厌。漠不相关地过下去不行么?可是他们的哓舌,他们的疑忌,时时会来扰乱你的心境的平静。那么离开他们这一伙儿罢?无奈又觉得不服气,好像是畏怯,好像是失败。”

  梅女士忍不住自笑了。突然一个冷噤袭来,她本能地再拉被子来盖在身上,缩紧了四肢,心里反复地想:不服气!失败?

  她很想丢开这些问题,好好儿睡觉,但是办不到,现在是“不服气有什么意思”这句话粘在她脑膜上要求一个回答了。可是她的疲倦极了的脑子已经不能再给什么满意的答复,最后她也就朦胧睡着了。

  第二天起来的时候,金黄色的太阳正射在窗外的墙头,风吹来暖暖的,很像是初春的天气。女仆送进一封信来,是杨小姐的,还是敦劝去就惠师长的家庭教师。梅女士沉吟着在房里来回地走,下意识地拉开房门向外边望了一眼,看见张逸芳站在走廊的阑干边垂头沉思。她那种憔悴忧虑的神情立刻吸引了梅女士的脚步。似乎带几分羞怯,张逸芳向走近来的梅女士笑了一笑,却没有说话,两个默然站在那里经过了好几秒钟,梅女士突然说:

  “逸,是不是你当真疑心我在背后和你过不去?”

  没有回答,张逸芳只睁大了她的忧悒的眼睛。

  “我不愿意辩,将来你自会明白。不过看见你这样担忧,我就想起我自己也受过差不多同样的窘。现在我决定离开这里,去当家庭教师;在这里混过半年,只受到满身伤痕,这种天天打仗一般的生活,我不愿意再领教了。我更不愿意还要和一个本来我爱她的人成为仇敌。逸,如果你信任我,你目前的困难我还是很愿帮忙!”

  说到最后一句,梅女士自己也动了感情,她抓住了张逸芳的手,很注意瞧着她的面孔。两片红晕渐渐地从张逸芳脸上升起来了。同时梅女士感得自己的手被用力地握着。于是醉人的兴奋布遍了梅女士全身。她很快地又接着说:

  “我是无端地闯进了你们的圈子,现在我又要去闯另一个圈子,也不知道有什么奇怪的将来在那里等候我。大概不会有什么好的。我是一天一天地厌恶四川这地方了。很想至多准备半年,便往外边跑;离开这崎岖的蜀道,走那些广阔自然的大路!”

  这后半段话声音很低,成为喃喃的自语;梅女士惘然望着远空,微笑浮上了嘴唇。她此时万不料还要在这崎岖的蜀道上磕撞至两三年之久;也料不到她在家庭教师的职务上要分受戎马仓皇的辛苦,并且当惠师长做了成都的主人翁时,她这家庭教师又成为钻营者的一个门径;尤其料不到现在拉她去做家庭教师的好朋友杨小姐将来会拿手枪对她,这才仓皇离开四川完成了多年的宿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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