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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然而这传闻却在一天一天推广。和这同时来的,是更繁剧的交际,更谄谀的包围,好像万丈浊浪,将梅女士颠簸得忘记了自己。学校里几乎要为梅女士特设一个号房,访客和请柬是这样的热闹!不尽是教育界的人物,也有军队里的营团长,道尹公署的科长先生。还有一些不相干的平常人,却只好在通俗讲演会的长板凳上等着一星期两次的梅女士的讲演了。那时候梅女士写给徐绮君的信里有过这样一段话:

  没有办法。命运推动我走现在这条可笑的路,我只能顶着命运前进了!然而还是原来的我:不曾多些什么,也不曾少些什么!我并没烦闷,也不恐惧。只是有些不明白!绮姊,我简直不明白究竟我将如何从目前这圆椎形的顶点下来,我又不明白为什么再没有一个人能够像韦玉一样打动我的心了!也许是有那样的人,也许他天天窥伺在我身旁,可是我的心已经变硬,变麻木;一颗硬的麻木的心或者是比较的好些罢?这是第三个不明白!

  我真要这么想:除非是地心的火焰喷射出来把这世界熔化,那时候,也许硬的会软,麻木的会活泼罢?

  特别是夜深人静,像从战场上苦斗归来的兵士似的软瘫在床上的时候,这种感想便闯到梅女士心里,使她好久不能成眠;每次是在头涔涔然发胀以后,被一个咬嘴唇的狞笑赶走,于是第二天,生活的轮子又照常碾进。

  然后是寒假快到了。所谓县中的校长问题在“拥梅派”的圈子里更形活跃。却突然发生一件事转移了人们的视线。张逸芳接到几封颇不像是开玩笑的匿名信。女教员宿舍的空气便又异常紧张。

  刚巧这几天梅女士忙着一些什么事,除了晚上回来睡觉,宿舍内简直不大看见她的影踪。她这样的行动发生在这个时期,自然成为议论的题目和猜测的焦点。那一天午后,梅女士从课堂下来,匆匆就往外跑,并没看到周平权和张逸芳在旁边做眼色。

  “你看她,忙得很,我的猜想一定不会错。”

  望见梅女士走远了时,周平权撅起着嘴唇轻声儿说。张逸芳的脸也有些变了,但还装作不介意似的微笑着,慢慢地回答:

  “不过,她何必呢!对于她又没有好处,况且几封匿名信也不能够搅起风潮来。”

  “风潮还在以后呢。你怎么知道她没有好处?表面上她总是笑嘻嘻,每个人都是好朋友——她不是常常说:‘我真心要和你做好朋友’?但是她的心里,我看得很准,她是连小小的意见也不肯忘记的。上次为了忠山事件,我们都在背后反对她,你以为她是不知道的么?一定早就有人告诉她了。娘老子生得她好看,许多男人肯被她利用。”

  周平权忽然打住了话头,疾歪过脸去向左边看,摆出那神气来,仿佛早就在注意一群小学生在那边打球。但是张逸芳并没理会得,她跟着也望了一眼,恨恨地说:

  “利用,人家也在利用她呢!”

  可是再回过头来时,她猛吃一惊,脸也红了。站在她面前的,正是梅女士。

  这位漂亮的女士很坦白地微笑,递给了张逸芳一张纸,油印得满满的,有一行大字:“女教员风流艳史!”张逸芳忍不住心跳了,前几天她收到的匿名信恰也是这个。

  静默将她们三位罩住,只有怪样的眼光在交流。

  终于是周平权拍着梅女士的肩膀,很亲热地说:

  “好妹子,真肯操心;是捡来的罢?”

  “号房里有的是!那么一大叠。据说早上都搁在校门口。”

  “我早就看到有人在那里捣鬼!谁不知道谁!要捣鬼,挺身出来就是了,何必藏头露尾干这下流的把戏!”

  张逸芳骂起来了,将手里的纸撕得粉碎。

  “校长和教员恋爱,本来平常得很;况且又不是什么瞒人的秘密,大家早已知道。这也值得当作攻击的武器!梅,你大概知道那恶作剧的是谁罢?”

  看见梅女士有点不自在,周平权就赶快插进来说,却附带一个使人更不自在的微笑。梅女士也回答了个微笑,又很快地瞥了张逸芳一眼,淡淡地说:

  “我怎么会知道?反正本人心里明白,就好了。本来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不过既然撞到我眼里,就带来给你们看看。”

  又在鼻子里笑了一声,梅女士就走了。她自然看得出周平权和张逸芳的神情,而且她们的言外之意岂不是很显明?又是疑心到她身上!似乎她是一个万恶的人,出了什么乱子,必得她去顶承!梅女士愈想愈生气了。她是天生的高傲脾气,吃软不吃硬。如果人家能够推诚相与,那她即使受点牺牲,也很甘心;然而自己的一片好意被人家践踏那样的事,她却不能忍受。委曲地解释,去请求对方原谅罢?她尤其不肯。在她自认为并没错误的时候,她决不让步,她要反抗的!现在就是这反抗,这倔强,将她全身烧热,不让再有平静思索的可能。

  这样负荷着满腔的激怒,梅女士匆匆地穿过了闹街,向惠公馆去。惠师长要她做家庭教师,前天由杨小姐来征求同意,约定是今天去详细谈一谈的。本来梅女士对于这件事尚在考虑,但现在突然决定了不干。她愤愤地想:

  “她们把我当作眼中钉,想排挤我出去,吓,不行呀,我偏偏要赖在那里,让她们心里不舒服些!直到我觉得要放松了时,我才走呢!”

  于是好像吐出了一口恶气,梅女士心头轻松起来了。但当她到了惠公馆时,却又变为扫兴。公馆里的人全都游龙马潭去了。号房说,杨小姐有话,请梅女士也去,还有马牟在等候。

  想了一会儿以后,梅女士决定不去龙马潭,转身就回学校里。

  因为不愿被视为怯弱或心虚,梅女士特地在学校的各处巡回。微笑虽然浮在脸上,愤怒的火焰依然停积在胸口,她觉得所见所闻无非是逆意。全校的空气是大雷雨前一般的沉闷。她从每个人的眼光中看出疑忌,从每个人的笑声里听出讥刺。最后,她踅进了阅报室。只有一个人坐在阴暗的屋角,摊开一张大报纸遮住了面孔。梅女士随便拿起一份报来翻过了两页,才知道还是十天前的外埠报纸。她撇下报纸,懒懒地站起来正要出去,那位坐在暗角的人却忽然笑了一声,露出脸来,出奇地问:

  “密司梅,进行得怎样——呢?”

  看清了是吴醒川,却一时捉摸不到他这句话的意义,梅女士抿着嘴笑,没有回答。

  “那个——什么——‘艳史’罢,散布得真真周到,什么地方都有!今天城里顶大的新闻就是这个。但是,密司梅,办这样的重要事情,还是和自家人商量,县中那班家伙,都是只想利用你。”

  梅女士忍不住打了个冷噤。多么奇怪的话语!她真不愿意再听下去了。但是一种好奇心——希望知道旁人对于自己的猜测究竟到了怎样程度的好奇心,立刻又使她镇静起来,用一个模棱的微笑引诱吴醒川再多说些。

  “说老实话罢。反对那‘小鹿儿”,轰他走,没有一个人不赞成,没有一个人不讨厌他那种自大的神气。要是你肯干,我们大家都帮助你。还有,密司梅,一句秘密话,趁现在的机会也告诉你。他从前认识你么?不!可是他在我们面前说起来好像你就是他的老相好似的,哈,这个怪东西!”

  接着是个短短的沉默。这些奇怪的字句并不能改变梅女士的娴静的神色。她自始是在注意地听。现在觉得已经够了,而且似乎也已经完了,她方才淡笑着回答:

  “就是这些话么?谢谢你。可是我完全没有头绪。”

  一面说着,她已经移动脚步,正想照例地飘然而去,却不料吴醒川从后面来拉住了她的衣袖,急迫地说了这样一句:

  “自然不止这一些。”

  梅女士回过脸来切实地钉了吴醒川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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