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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比方说,把我们不同的意见分做三个问题,正反两面,同时都登出来,而且欢迎读者也加入讨论。”

  “哦,那么,你打算分做哪三个问题呢?”

  “第一是关于不惜任何牺牲坚守淞沪战线的问题——”严季真抢着说,态度十分兴奋。

  陈克明纠正道:“还不是这样提的。第一是淞沪战争的得失和长期抗战之关系。”

  “哦,那么,第二呢?”崔道生脸色有点不大自然了。

  “第二是如何争取外援的问题——”

  “第三呢?”崔道生的声音也有点异样了,却还勉强笑了笑。

  “第三是自力更生的问题,”严季真说,炯炯的目光直射在崔道生的脸上。“也就是如何一面抗战,一面建设;也就是一方面努力争取外援,一方面不把外援看作唯一的希望。”

  崔道生干笑了一声,却不说话。

  片刻的沉默。然后是陈克明心平气和地又发言了:“当然,还可以有第四第五个问题,这三个,不过是我和季真想到的。道生兄,您的意见怎样?”

  “很好!”

  这简单的两个字背后充满了负气的味儿,陈克明立刻觉到了。他对严季真使了个眼色,严季真会意地点着头,便说道:

  “道生兄,您说过,不是意气之争,没有个人感情的成分,您这态度我很佩服。我先把我对于这三个问题的意见说出来,请您批评。在刊物上公开讨论以前,我们先来一次私人间的讨论。如果我的理由不充分,我当然认错。”

  这一番话却把崔道生从悻悻然的态度中扭转来了。他相信自己的主张无懈可击,也相信自己一定可以驳倒对方。尤其他又认为这样辩论了一通以后,严季真和陈克明大概又会像上次那样让步了。

  但是热烈的辩论只继续了十来分钟。严季真和陈克明反复指出崔道生的主张是违背了长期抗战的原则的,他们既不为崔道生所驳倒,并且也无意收回“公开讨论”的提议。末了,崔道生就用枯哑的音调慢条斯理说道:

  “很好,很好;各有所见,各有自由。我不反对你们在刊物上发表你们的意见和主张。至于我呢,我的主张早已发表过许多次了,现在不想再跟你们唱对台戏。不过,《团结》的主编这个头衔,受之有愧,只好敬谢不敏了!”

  说着,他就站了起来,看了严陈两人一眼,故意豪爽地笑了笑。

  又是片刻的沉默。

  严季真和陈克明也同时站了起来。他们的脸色有点紧张,可是并不惊慌。这却使得崔道生感到失望。他本来以为他这最后一张牌打将出去,对方是会手足失措的;可不是至少有过两次他仅仅将这张牌微露一角,陈克明就赶快转了口风么?

  终于又是陈克明打破了这沉默的僵局。

  “道生兄,希望您继续和我们合作!您要是不干了,外界对我们——对刊物的印象不好。”

  崔道生看着陈克明一字一字的说出来,似乎对于陈克明的每一个字都在估计它的斤两。他又向严季真瞥了一眼,严季真低头在看他手腕上的表。“这就是他们摆好的阵势来跟我作战了,这是所谓兵不厌诈,虚虚实实罢?”崔道生心里这样想,嘴上就逗出个苦笑,同时答道:

  “不是我不希望合作,不愿意合作,而是我无法再继续合作。克明兄,难道你忘记了么?我的主张在刊物上发表的时候,一连两期,都是用主编的身份,用本社——《团结》周刊社的名义,向社会作的号召!现在要把主张全部改变过来,为了表明责任,我当然不能再干这主编的玩意了。并且为了使得社会上不生误会,我也不得不公开声明,从下期起,我脱离了《团结》的关系。”

  说到最后那几句时,崔道生有点激动,挥着手臂,嗓子很高,而且面红耳赤。

  “道生兄,这是您的过虑。主张有所变动,不会发生责任问题的。”严季真仍然很冷静地说。“况且,官方对我们这刊物正在找错儿,老刘今天失踪,而党方也在挑拨,说您作了我和克明的工具——道生兄,在这样情形下,您要是脱离了,外界不会相信您是为了表明责任,而说您是中了计!即使有人相信这与责任问题有关,可是他们的解释也会和您不同的。

  他们认为您是要洗刷您作工具的嫌疑!”

  严季真说这番话时,陈克明屡次想插嘴打断它。陈克明觉得这些话太刺激,太露骨,崔道生也许会老羞成怒。不料崔道生静静地听完,只淡淡地回答一句:

  “人家的闲话哪管得了!”

  “不过,道生兄,”陈克明赶快接口说,“总希望你三思。今天不作最后决定。”

  “多承关注,克明克,——我不但是三思,早已十思二十思。季真兄说党方正在挑拨,说我作了工具,嘿,恐怕还不止挑拨,也许还有恫吓——”

  道生突然把话头顿住,脸上红了;他记得那天罗求知对自己转达那“警告”的当儿,自己确是心头一跳,而且好些日子都有点心神不安,虽然也屡次自己对自己说,“我崔道生岂是受恫吓的人”,可是现在,又觉得当真难以自解了。他伸手摸着热烘烘的面颊,勉强笑了笑,又接着说:

  “至于人家看我如何,那也管不了那么多!”

  突然豪爽地喊了一声“再会”,崔道生转身就走了。

  这次,崔道生走的是前门,严季真和陈克明送到门口,陈克明又说:

  “道生兄,希望明天我们再谈一次。”

  崔道生一怔,扬眉看了陈克明一眼,似乎说“你还舍不得我这工具么?”他苦笑着摇了摇头,郑重地和严陈两位握了手,挺胸昂首地走了。

  再经过那街角书摊的时候,他又不自觉地站住了,眼望着那些“大学丛书”,心里又想道:“好,借此结束了和他们的关系,名正言顺。不管罗求知那些话是否可靠,这一个月来,为了《团结》,我之已受注意,是不容怀疑的。趁此冷一冷,也好!”

  心里一痛快,他居然花一块钱买了那本翻译的经济名著。拿了这并不需要的书,他浑身轻快,心安理得,跳上了一辆人力车,价钱也没有讲。

  严季真和陈克明回到客堂内,好半晌,两人都没有说话。两人心头都很沉重,都为了《团结》周刊的前途而很焦灼。他们知道官方正在找一个借口来压迫这刊物,而现在,“发行和编辑”的崔道生如果声明脱离,正好给官方一个借口!“他简直是存心拆台,”严季真很忿慨地说,“他一进门时,主意就打定了!”

  陈克明点着头:

  “大概是早已下了决心要和我们分手的。刚才你对他说,人家会认为他这样做无非想表白他不是我们的工具;那时我还觉得你这话太重了一点。可是现在看来,这话虽重,却实在刺中了他的心。从前我以为他不过是头脑不清楚,主观强,自负不凡而已,现在才认清了他简直是卑鄙,虚伪!”

  “可是,如果他以为这样就可以把刊物弄垮,那他且莫笑得太早!”严季真双眉一挺,脸上的沉重之色忽然一扫而光。“克明,我们找人去打个招呼,刊物还是可以出版的。崔道生以为除了他去顶名,我们就一筹莫展,那简直是笑话!”

  “办法当然不会没有。不过,你不是马上就要到汉口去么?”

  “不要紧。总还来得及办好了再走。”严季真说着又看一下手腕上的表,“今天可没有工夫详细商量了,我和洁修约好了到惠民医院去看苏辛佳,现在已经迟了半个钟头。”

  “那你就先走罢。我还得等候小李回来,看他有没有打听到老刘的下落。”

  “哦!这一件事,我倒有些门路可以走走。几天前,为了迁厂,我跑过十多个衙门,而且洁修也可以帮着奔走,到机关什么的去办交涉,她有她那一手。再会,克明,今晚上再通电话,或者,请到我家里。”

  严季真走后,陈克明托着下巴沉思了半晌,又在屋子里踱着方步,时时仰脸看天气;后来,他就坐在那写字台前,从抽屉里取出稿件看了几篇,却又在抽屉角落找到一束读者来信。他一边看信,一边惊讶地轻轻拍着桌子;这些来信大半是对于崔道生的“主张”表示怀疑的,可是崔道生一向就置之不理,甚至把这些信藏起来,从没让陈克明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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