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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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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看见街角有一个地摊,崔道生又站住了。 整整齐齐站着的两列,书脊上烫的金字或银字崭新发光;这是“大学丛书”,“商务”版,不全,可是每种有十来册;那是另一家的什么世界名著的译本,没有上卷。平装的杂书那就乱叠着放在两边,大小不一,但也全是崭新的。 近来,这样的书摊到处可见;有人说,这是虹口和闸北的书栈内的货,流氓偷了来,整车整箱卖出去,论斤称,比旧报纸还便宜。 崔道生似乎对于那些“大学丛书”发生了兴趣,伛着腰,细看那书脊上的仿宋字,可是偷偷地他又斜眼瞟着街角左首的人行道。 人行道上并无可疑的人物,打扮得很干净利落的一个年轻“阿妈”推着小儿睡车缓缓过去了,一副旧货担迎面而来,特别是崔道生认为“钉”他“梢”的那个汉子此时坐上一辆人力车直向路东去了。 崔道生松了口气,转眼看那地摊的主人。二十来岁,拱着肩,背风坐在墙角,还在发抖,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又是个难民!”崔道生这样想,正要走了,不料这“难民”在“大学丛书”中捡起最厚的一册来,呈给崔道生: “先生!这是经济学的名著,定价二元五角。现在只卖一块!” 崔道生无心看那书名,赶快摇了摇头,但心里有点歉然,暗自想道:“哎,还是一个知识分子呢!”下意识地又伸手到那平放着的杂书堆里随便翻了一下,却翻到了一册第二期的《团结》。崔道生好像碰到了一块火热的红炭,赶快缩手,同时却听得那人很抱歉似的低声说: “先生!这可不是卖的!” “哦!”崔道生惊异地看了那人一眼,心里在想:“那么,这是你在看的罢?”可是他没有说出口,轻轻叹着气,转身就走。 前面不远,就是吉祥里了。崔道生一颗心更觉忐忑不宁,脚下更加慢了。他自己也弄不明白,这是怕有人钉梢呢?还是怕和严季真、陈克明“摊牌”。 “我有什么值得注意的?罗求知那些话,未必可靠罢?”崔道生自己问自己,同时又把几天前罗求知所说的那番话温习一遍。其实那天罗求知不过照“猫脸人”的吩咐警告了崔道生“不要受人利用”,并没说有人钉他的梢。这是崔道生自己神经过敏,自己发明的。 吉祥里就在十步以外。崔道生再一次偷眼看左近有无可疑的人物,然后故意挺胸昂首,大模大样,直向里门走去。他橐橐地走过那挂着“团结周刊社”小牌子的石库门,斜眼观察,觉得一切如旧,于是突然放轻了脚步,转入横弄,往回走,在一家半掩的后门外又止步四顾,然后一个箭步扑进门去。 看见严季真和陈克明已经坐在客厅里了,崔道生赶快把脸上的紧张表情打扫干净。 写字台前坐着陈克明,侧着头,似有所思,嘴边依然浮着他那和善的微笑。在他对面,隔着那写字台,严季真双臂抱在胸前,后颈枕着那转椅的靠背,一双脚搁在写字台的边沿,浓眉毛下两点闪闪有光的眼睛却在满屋子搜索,流露了不耐烦的心情。 “啊,来了!” 严季真先看见崔道生,叫着站了起来,伸出手去。 “来迟了,对不起,对不起。” 崔道生满面笑容地和严季真、陈克明都握了手,就坐在写字台一端朝外的一张藤椅里。他拿出向来那种豪爽的姿态来,朝严陈两位瞥了一眼,嘴里松口气说“好天气”,双手捧着面孔捋了一把,心里却想道:这两个,一刚一柔,今天摆好了阵势来跟我作战了,等他们先开口罢! 果然,陈克明用他的安详的口气先说话了,但不是崔道生意料中的话,而是一个霹雳似的消息。 “道生兄,恐怕你还不知道,社里的老刘今天早上失踪了!” “老刘?”崔道生完全怔住了,“哪一个老刘?” “专管发行的老刘。”严季真回答。 “怎么知道他是失了踪呢?”崔道生定了定神,回过一口气。 “这是从各种事实上推想出来的结论,”陈克明说。“现在也没有工夫细谈了,先商量怎么办罢。” “怎么办?”崔道生双手一摊,眼睁得很大,接着就十分激昂似的叫道:“失踪的是失踪了,难道我们就此歇手不成? 我是要坚持到底的!” 严陈两位对看了一眼,还没作声,突然崔道生双手拍着桌面又大声说道: “好,我们来谈谈编辑上的一些问题。克明兄,我们已经谈过两三次了,今天我要听听季真兄的意见。” 他把“季真兄”三字说的特别用力,同时,转脸看着季真,态度非常坚决严肃,好像是聚精会神准备倾听对方的意见,又好像是他的主意早已拿定,不过,对方的意见也应得听一听。 严季真笑了笑,伸一伸左腿,往椅臂上随便一架,和气而又冷静,轻声答道: “我的意见,跟克明一样。今天我们都没有带新的意见来,道生兄,你说你的罢!” 崔道生看见严季真今天意外地冷静,一时间也猜不透他的原因,但本来想好了的一套“战术”却不得不加以修改了。他也笑了笑,收起了满脸的严肃而坚决的表情,十二分坦白似的说道: “我也没有新的意见。崔道生还是崔道生。一切都是为了真理,绝对没有个人感情成分,没有意气之争。我们都是为了国家民族。当然——更说不上个人的利害得失了。” 他顿了一下,他的眼光从严季真脸上移到陈克明,严季真在用心听,两道浓眉轻轻在动,眼光内流露着兴奋。陈克明右手支着下巴,两眼却不转睛地望住了崔道生。这眼光不知怎的,却使崔道生打了个寒噤。他忽然记起罗求知转达的那个“警告”来了,忍不住苦笑一下,接着又说道: “我不随便发表主张,也不肯轻易抛弃我的主张。即使有人说我受人利用,我还是我行我素。” “可是,”严季真忙接口说,带点解释的意思,“道生兄,没有人会说您受人利用。我们对于上海战局的看法不同,那是各有所见。谁也不是受人利用。” 陈克明也开口了: “季真和我都准备随时修正自己的主张,我们不妨在我们的刊物上,来一次公开讨论。” “怎样公开讨论?”崔道生转脸看着陈克明,吃惊地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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