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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缺嘴阿四不回答,仍然抱怨着菜蔬太贵,甚至赌咒说他赔了工夫力气还不算,也赔了钱。周阿梅懒得理他,掉头再挤进人丛去了。

  路左一家客店,大门上的灯匾招牌三个大红字:“全福记”。两个打扮得花花柳柳的年轻女子站在这灯匾下娇声娇气和几个男人调笑,其中一个,穿草绿色军服,挂着三角皮带。

  走过那“全福记”二三十步,便看见了那王老板说过的那座“同春楼”。声音带点沙哑的一架收音机正唱着《义勇军进行曲》。楼下的茶座塞得满满地,人声嘈杂,跑堂的提着雪亮耀眼的铜壶,大声吆喝着,在密层层的茶客们中间挤来挤去。茶座左壁,当街一排四五副灶头,热气腾腾,也看不清有多少人在那里,只听得杓子敲着铁锅,达达达,放机关枪似的。

  楼上大概是酒座了。端着菜盘的,捧着酒壶的,穿得整整齐齐的做买卖的,也有一身军服却不戴军帽也不挂三角皮带的,还有——“全福记”门前卖俏的那一流女子,都像走马灯似的上上落落挤过那一道既窄且老,咯支咯支叫苦连天的楼梯。

  周阿梅朝茶座里望了一眼,心里想道:“唐先生不见得会上这里来罢?”可是他却看见了姚绍光,还有歪面孔和另一翻砂工人。好像摸了半天黑路,骤然看见自家人,周阿梅就叫着他们的名字,并且避过了迎面来的滚烫的一把大铜壶,居然挤了进去。

  那三个正谈得对劲,猛然听得有人叫他们,都吃了一惊。等到看见是周阿梅,那姚绍光就对歪面孔使了个眼色。可是歪面孔不能理会,仍旧高高兴兴叫道:

  “阿梅,来得正巧!坐下来一块儿商量罢。”

  “我是找唐先生来的。”

  周阿梅侧着身体站在姚绍光背后,并没看见姚绍光那鬼鬼祟祟的脸色。

  “跟你讲过,不要让唐先生知道啊!”歪面孔着急地叫了起来。“哎,哎,坐下再谈。”

  那翻砂工人让出一个凳角来,周阿梅坐了,诧异地问道:

  “什么事跟我讲过的?”

  “就是那伙食的事——”

  一句话未完,姚绍光在桌子底下重重地踢了歪面孔一脚,又做了个眼色,歪面孔便把话缩住。

  “啊,伙食么?我刚才看见了缺嘴阿四办来的好菜了。不过,你们看见唐先生没有?我担心东洋飞机会来轰炸。那么多的船挤在一块,目标不是大得很么?”

  听到轰炸两字,姚绍光就有点不安,赶快问道:“出了太阳没有?”

  周阿梅摇了摇头。姚绍光便松了口气,很有把握地说:

  “只要是阴天,就不用怕。可是,阿梅,你看见了缺嘴阿四今天办来的好菜了?你打听过价钱么?”

  周阿梅还没回答,那翻砂工人便抢着把歪面孔他们打听到的事情一五一十都说出来了。按照昨晚定的计划,歪面孔和他老婆,今天早上就远远地跟住了缺嘴阿四,把每一样菜的实在价格都打听得明明白白。连缺嘴阿四偷空在小酒店里喝了一斤黄酒花多少钱,他们也知道了。只有一件事他们不曾注意,那就是缺嘴阿四买好了公家菜分发给各船以后,又到镇街上花了一块六七角给蔡永良买了特别菜和香烟。“凭据有了,”歪面孔接着说,“回头就要蔡永良的好看。

  阿梅,你赞不赞成,姚先生来管伙食?”

  姚绍光又在桌子底下用脚尖踢着歪面孔,但是他意外地听得周阿梅说:

  “赞成!反正也不能再坏了!”

  “哎,哎,我对于这些事务工作,实在不行!”姚绍光抑住了从心底里钻上来的喜气,故意板着脸说。“况且,也不能太扫了老蔡的面子。给他一次警告,让他改良改良罢!”

  “不,不!”歪面孔和那翻砂工人这两位老实人同声叫了起来。“蔡永良改得了良么?不行,不行!”

  姚绍光也不再谦让,心想大功既已告成,犯不着再坐在这里,回头付茶钱的时候倘不客气一番,也于体面有关,倒不如先抽身走罢。

  “你们好好地商量,”姚绍光大模大样站了起来。“我要去研究研究今天的天气到底怎样。”

  姚绍光得意地走了。又过了大约半小时,歪面孔和周阿梅他们也回到了船上。

  姚绍光和歪面孔他们可是想也没有想到,当他们在那同春楼下的茶座中决定了“倒蔡”计划的时候,蔡永良却在楼上酒座中和那李姓的少校副官也很顺利地把交换条件弄好。歪面孔和周阿梅他们刚回到各自的船上,接着蔡永良也喜气冲冲回来了,并且宣布:立刻开船,通行证已经领到。

  这对于姚绍光他们的计划,不能不说是一个打击。国华厂的十四条船分散停泊在那大群的杂牌船中,歪面孔他们无论如何不能在短促的时间内和各条船上的人取得联系。预定要开的一个大会只好暂时搁起来了。

  这时候,天上的阴云逐渐散开,太阳光时隐时现。天气要好转,已无疑问。姚绍光怕空袭,唐济成急于赶路,大部分的工人也觉得这个闹嚷嚷的市镇和它那些逃难来的“土财主”,骄气凌人的驻防军队,都没有足以留恋之处。

  周阿梅刚跳上船,阿珍姐迎面就告诉他:小弟在发烧。又埋怨阿梅:“怎么也找你不到!”

  “不要紧,”随船的医生陆济人安慰他们,“着了一点凉。好在我们带得有药,过了三个钟头再吃一服,明天就会好了。”

  “我看那饭菜也不见得卫生。”唐济成靠着船舷,眼望着天空说。“小孩子抵抗力差,倒是少吃一点好!”

  “蔡永良该死!”周阿梅没头没脑骂了一句,便和阿珍姐一同跑到后舱去看孩子。

  陆医生沉吟了一会儿,然后对唐济成说:

  “工友们好像要来一点什么举动呢!本来呀,伙食难办,一人二角钱一天,小菜,带油盐酱,想吃鱼吃肉是不成的。可是,卫生应当顾到。营养够,青菜豆腐也不坏呀。不过,像前天的臭肉烂鱼,真不知道是哪里去访来的!”

  “而且各船分开了各烧各的,也不是经济的办法。”唐太太说。

  唐济成看了太太和陆医生一眼,点着头,表示同意,但仍旧说:“反正不多几天就到了镇江,那时再想法改良。”“可是工友们打算有所举动呢!”陆医生又说。“他们就瞒住你,他们说你袒护蔡永良。”

  唐济成淡淡地笑了笑,还没开口,唐太太却抢着问道:

  “陆医生,你怎么会知道?谁对你说的?”

  陆医生微笑着举手指一下后舱。

  “阿梅?”

  “不是。那是阿珍姐。她还再三叮嘱我,不要告诉济成兄;

  工友们怀疑你济成兄是蔡永良的一党!”

  唐济成忍不住笑了。

  这当儿,一片锣声从水面传来。这是蔡永良船上发出来的开船的信号。同时,阿珍姐却在后舱高声问道:

  “唐先生,陆先生,该开饭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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