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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心里一急,只好老着脸说:

  “喂,老蔡,帮帮忙罢!改天到了苏州,上馆子、玩姑娘,都算是我的!”

  蔡永良并不回答,哈哈笑着,转身就走。

  “那么,我帮你的忙,”姚绍光追着说,“我代守秘密。可是,老蔡,通融五十元罢!我照样请你上馆子。”

  姚绍光这样一边追,一边嚷,惹得过路的人们都站住了朝他们看。蔡永良觉得太不像样了,霍地回身站住,板起脸问道:

  “你打算怎样?我有什么秘密要你保守?你倒说个明白?”

  姚绍光似乎忽然醒了,也有点后悔自己的孟浪;但为了面子,也为了还不肯断绝那“从中取利”的幻想,便又换了口气,涎脸笑着答道:

  “老蔡,何必认真。咱们俩的交情不是一朝一夕的了,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呀!哦哦,我正想告诉你,船上有人说你坏话。哎,岂有此理。还不是那一套,——什么伙食方面,你——嘿嘿,算了,不说,你也明白。总而言之,他们想捣你的蛋!我那条船上的石全生,昨天我就训了他一顿。不过,也还有别人。老蔡,你当然也有点晓得,就是唐济成。”

  “多谢,多谢!”蔡永良看着姚绍光吞吞吐吐说完了,这才笑着回答,同时转身一直向那街角的茶馆走去。这一次,姚绍光也不再追了,他远远地望着那少校副官迎着蔡永良说了几句,两人便转过街角。

  姚绍光没精打采回到河岸,在那些零食摊和菜摊中间听人家讨价还价。吵架的两个兵已经走了,岸旁和船上的人们却还在兴奋地谈论。

  “开口就骂别人是汉奸,他自己是什么?扣住了这许多船,干么?还不是伸手要钱!给了钱,真汉奸也变成好人;不给钱呀,好人就是汉奸!他妈的,他们是什么?”

  周阿梅在第二号船上,也在骂刚才那两个闹事的兵。

  国华厂的十四条船现在是分散着停泊在这市镇的沿岸。“第二号”正对着那条从镇中心区直到河滩的正街,周阿梅坐在船头也可以望见蔡永良和少校副官在街角会合,也可以看到姚绍光在人堆里钻来钻去,东张西望。然而周阿梅所注意的,却是这些穿了崭新的草绿色军服的士兵。从那条正街到河边,他们三五成群,来来往往;他们身上那鲜艳的草绿色在各式各样的长袍短褂的人丛中似乎特别打眼。

  因为刚才那两个闹事的兵开口就骂别人是汉奸,周阿梅现在也觉得凡是穿草绿色制服的,和那两个都是“一路货”。

  他这意见,立刻又得到邻船一个客人的证明。

  “今天早上还动手打人呢!刚才那两个看见大家都抱不平,吵起来了,这才骂了几句就算完事。”

  那客人捧着一枝水烟袋,一边呼噜呼噜吸着烟,一边说。看模样,他有五十多岁了,穿一件油污的蓝绸夹袍,满脸皱纹,一双温和而怕事的眼睛。他独坐一条小船,据他自己说,他是六十里外一个镇上的杂货店老板,姓王,为了进货和收账,每月总要来这市镇一次的。

  “可是今回我白等了一天半了,还不能回去。”

  杂货店老板叹着气说,用袖口抹那水烟袋嘴,然后双手举起那烟袋,隔着船对周阿梅拱手道:

  “喂,朋友,呼一筒如何?”

  周阿梅辞谢,却摸出自己的香烟来,说声“请”,丢了一枝给那杂货店老板。

  两个人都吸着香烟,谈话就转到这市镇的情形和沿途各地近来的物价。

  因为是在交通要道上,这市镇,最近一个月来,突然繁荣的不得了。靠近淞沪战区大乡小镇上的一些有钱人,雇了船,载着一家老小和细软,——有的竟连较好的家具也载上,不约而同,都把这小小的市镇当作暂时歇脚观望的站头。镇里的几间小客栈早已客满,来迟一步的人们索性就住在船上。“这也上算呀!”王老板热心地解释,“这船是包的,包一天的花费不会比住客栈贵。再说,要是消息不好,这里也住不安逸了,随时又可以走。你看,这多么方便!”

  现在停泊在这里的大批船只,总有一半就是这些“土财主”的临时公馆。国华厂的十四条船夹在中间,数量虽小,可是颇具特色,它们那一式的“伪装”,好比大群的长袍短褂的市民中间夹着几个穿校服的小学生。

  “这样多的船,成日成夜都挤在一块,不怕东洋飞机来轰炸么?”

  周阿梅着急地问,同时也就想起,应当告诉唐济成,如果“通行证”弄不到手,今晚上最好移到冷静的地方去过夜。“对呀,”那王老板接口说,“就是为的防轰炸,闹出什么汉奸不汉奸来了!”

  “啊!还有汉奸?”

  “谁知道!”王老板把双手往袖筒里一拱,很生气地说。“船上都住了老老小小,晚上不点个火总不成吧?可是队伍上就说这是给东洋赤老打灯号了,说是要查有没有汉奸了,——哎,老兄,他们查汉奸可不查人,光查东西!少不了有些东西变成了汉奸。不过,花几个钱,又可以免检查。老兄,如果今晚上在这里过夜,这一点过门可不要忘了。”

  “那么,到底晚上点不点灯呢?”

  周阿梅着急地再问,同时站起来向四下里看,要找到唐济成。

  “放心,你尽管点罢!”王老板不慌不忙回答,又弯着手指作成圆圈,“有这个就行!老兄,到了晚上,这河面才好看呢!真正是灯火辉煌!喏,那边正街上有一家同春楼,卖茶,也卖酒,生意要做到半夜十二点,几盏汽油灯,照的雪亮,卖唱的小姑娘穿来穿去,一块钱点四出戏。喂,老兄,这也是最近个把月内才行起来的。”

  周阿梅无心再听了。他吃过敌机的苦头,他懂得灯火管制的意义;尤其因为昨天他们在路上遇见敌机沿河侦察飞行,他觉得这一个小镇也是在敌人注意的范围之内。然而这里的人们,甚至还有队伍,竟这样大意,那可不是玩的。

  这时候快近中午,镇街上正在上市。靠近河边那些各式各样的船只也在忙忙碌碌准备午饭。沿河一带,这边的赶早市的零食摊贩们,直着嗓子还在拚命叫卖,那边卖菜蔬的却纷纷收拾箩筐正要收市了。周阿梅到了岸上,在人群中挤来挤去,不用说唐济成影迹全无,就连自己人也看不见一个。他信步向大街走去,将近街角那个茶馆的时候,却看见缺嘴阿四肩上扛着他那“采办”菜蔬的大竹篮,满头大汗,一步懒一步的迎面而来。

  这缺嘴阿四喷着满口的酒气,隔着老远就叫道:

  “阿梅,阿梅!帮帮忙呀,重得很!”说着就把肩头那大竹篮噗的放在地下。

  周阿梅上去一看,大半篮的东西,除了几把小白菜,十来方手掌大小的豆腐,薄薄一叠百叶,余下的就全是连叶带泥的萝卜。

  “贵得很呀,逃难人大多,青菜豆腐全涨了价了!”

  缺嘴阿四抹着脸上的油汗,气咻咻地说。

  “看见唐先生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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