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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三


  宝山出去,须臾回来,报告说:“门上有许多刀印,确是被拨开的。”

  柳塘点点头,心中断定太太是悔改前非,和王厨断绝,才惹出杀身之祸。虽然在先不该失身小人,以致终为所累,好像仍是咎由自取,但大勇无如悔过。她一经觉悟,竟对王厨拒绝到底,面对利刃,仍不屈服,实是可敬。何况王厨原是她的情夫,不同生人逼奸,可以拼命抵拒,而且看她的情形,王厨对她已不知纠缠了多少日子,她不能声张,无可依赖,这里面不知有多少艰难痛苦。可见一个人由罪恶中自求超拔,太不容易了。她的处境,比什么烈妇还加倍可怜可敬,但盼她能够活命,我从此可要另眼看她。正想着,忽听张福说道:“老爷,王厨子这号东西,罪大恶极,您想怎样办他?”

  柳塘摇头道:“咳,办什么,这叫家丑不可外扬。你想,一位太太被厨子杀了,传到外面,人们要怎样议论。得得,由他去吧。”

  柳塘说完,才猛觉自己所言大有语病,当着江湄不该这样失口,便又用话掩饰道:“你们想,外面听见这事,必得猜疑太太待人刻薄,不是不好听么!”

  张福看主人情形,也深怕自己不该多话,致使主人在客人面前露出破绽,弄得挺僵,就搭讪着道:“我们太太可不刻薄,待下人向来是厚道的……”

  他说着更觉碴儿不对。太太因刻薄而致受伤,尚还光明,自己偏分辩她不刻薄。她既不刻薄,显见受伤是另有原因了,不由也闭住口大为忸怩。由他主仆二次失口,旁边坐的江湄,便已看出内情。再把方才所听的话,参合对证,更明白太太和那行凶的厨子,必有暧昧关系,不由心中发恨。一个奴才,竟敢污辱主妇,到了还动手行凶地步,这东西实不该幸逃法网。柳塘为顾惜名誉,不敢深究,我却不能饶他。想着,便替柳塘解嘲,说:“这厨子也许原是匪人,见老伯家中富厚,起意偷窃。大概旧人家和银行不大交往,常把财物存在家中,而且照例由太太保管,所以这厨子便趁老伯不在家,撬开上房的门,想要偷盗。必是伯母惊醒要喊,他才下手行凶,但不知偷去东西没有。”

  柳塘听了,望着张福。张福道:“东西倒没丢,我看上房的箱笼橱柜全都原封锁着,一点没动。”

  江湄道:“那必是他杀人以后,心里害怕,没敢停留就跑走了。”

  张福又把自己和老郭进内宅时,经过西跨院门口,喊叫王厨出来帮忙,王厨很快的跑出,又自言要去取家伙,缩回院中。自己当时绝没想到他曾经行凶,竟那样给放跑了。江湄道:“那倒不怨你,当时谁也会蒙住的。以后你到内宅,见太太受伤,厨子半天没来,方才起了疑心,是不是?”

  张福点头。江湄道:“那么,你可曾到西跨院厨房里看过?”

  张福道:“我只顾忙着给老爷送信,给太太请大夫,哪有工夫去看。”

  江湄道:“这是应该看的。虽然他已经走了,老伯也不想报官追究,可是若让他这样逃脱,就没了天理。管家,劳驾您带我去看个明白。”

  柳塘苦笑道:“老弟,你就歇会儿吧,何必跟他怄这种气?”

  江湄道:“老伯您不用管,这只当是我跟那王厨子的事,没您一点关系。”

  张福听着,以为江湄或是和地面上什么有力机关有特别联系,可以不由事主告发,另用简捷办法,捉拿王厨加以惩治。就道:“江少爷若有法儿处治他,再好没有,这东西实是可杀不可留的。您要看就跟我来。”

  说着,就和江湄一同走出。

  柳塘本要陪着同去,被江湄拦住了,说:“老伯请自己歇着,不要管我。”

  说完,就自和张福到西跨院。张福把各屋的灯全开了。江湄先进了厨房,见没什么异状,又进了旁边王厨子的住室,见里面只一张木板床和一桌两椅,床上只剩了木板,想是铺盖已被带走。墙上有几只钉子,挂着一件新棉袍,和两套旧衣服,还有一只银表放在桌上,另有一只空酒瓶和一只大杯,杯内尚存残酒,桌上和地下抛散许多鸡骨、肉皮和花生米壳之类,这当然是他喝酒的遗迹。拉开桌子抽屉,还有十几元零碎钞票。江湄看着,心想:王厨仓促只带了铺盖逃走,还遗下许多东西,在他穷人身上,很算一笔损失,他出去必后悔的。想着,忽听张福叫道:“这小子还做贼呢,你瞧啊!”

  江湄低头一看,只见张福正蹲在床前,掀起了沾满臭虫血的白布床帏,由床下拉出几件东西。原来是一只蒲包,里面放着半只火腿,十几个鸡卵,还有两盒味之素,以及洋烛胰皂等类。想见是平日顺手偷取,存在一处,但还未得带出去。另一袋是半袋面粉,袋內另藏一个小纸袋,装着白米,也有七八斤重。张福指着道:“他这是还没得手拿出去呢,平日不知偷走多少,好个万恶东西!”

  江湄“哼”了一声,又向床下瞧看,见还有些零碎物件,顺手拿起一个盛纸烟的铁筒,觉得很重,打开一看,原来是满满一筒鸦片烟灰。江湄拿过看时,果然不错,就又盖上盖儿,仍掷到原处。那铁桶恰好落到一块砖上,砸得那砖向下陷落了半寸。江湄诧异这砖怎是活的?又仔细瞧瞧,那块砖的四面缝隙,尘土甚少,好似久已活动,觉得必有毛病。就伸手把砖掀起,只见下面有个空穴,穴中藏着个蓝布包儿。取出打开,见里面有一叠钞票,约有三百余元。另一个包儿是一双穿过的粉红洋袜,一件绣花红绸兜肚,上面还带着金链,链上另套着两只金戒指。江湄看着,知道这是王厨积存的体己,同时也想到他们暧昧的事情。就向张福道:“你先裹上,仍放回原处。这是他的东西,不必告诉你们主人。”

  张福也自会意。便依言放在原处,跟着又到别的房里看了看,并没寻着什么。江湄暗自寻思,王厨子所留下的东西,所值可观,在富人固然看不入眼,但在乡村里面已然可以成为财主了。王厨丢下这些东西,怎能舍得?由此看来,他的行凶并非原定计划。持刀入室不过意在威逼,事前绝没想到杀人,否则必把东西带在身边了。但当时不知怎么会忍耐不住,竟而手起刀落。也许是酒的原故?他见闯了祸,才仓皇逃跑,到外面想起这些东西,还不得懊悔死么?想着,就出了西跨院。

  张福又提起王厨的情形,比划着说,他怎样从里面探头出来,怎样又缩回去。又说他把我们骗进后院,就向外跑了,前面并没一个人,还不一直出去。江湄听着,心又一动,便问:“大门原来是否关着?到出事以后,是否开了?”

  张福道:“原来是关着的,到出了事,我叫老郭去请老爷,那时门便已敞开,由这上面可见王厨子是跑走了。”

  江湄点点头道:“劳驾你再领我到前院看看。”

  张福心想,前院有什么可看的?但也不好违抗,就走出跨院,到了前面,把院中电灯开了。这时,柳塘也来到院中,见江湄背手徐行,左右瞧看,不知他干什么,就随在他后面。江湄走到客厅前游廊下面,那里放着一只大鱼缸,两旁摆着石榴树,但缸里已没有水,用石板盖着。江湄无意中向缸上一瞧,忽然推开石板,伸手下去,跟着回头向柳塘撮唇嘘了口气,叫道:“老伯,您请过来。”

  柳塘走到近前,江湄道:“您看这是什么?”

  柳塘向缸中一看,原来里面藏着一个铺盖卷。忍不住叫道:“这是……”

  江湄摆手低声说道:“您别喊,这必是那厨子的,我走到这里,看见石板缝里露着一点东西,推开一看,原来是铺盖卷。”

  柳塘道:“他必是不敢在这深夜带东西走,怕巡警盘问,所以抛下了。”

  江湄心想,他不敢带走,抛下也就完了,何必还藏起来?但也没对柳塘说,只点点头道:“对了,准是他不敢带走,所以抛下。老伯,我看这件事算完了。王厨子已经逃跑,伯母的伤,郑老先生既说无妨,准有把握,您可以放心。现在……”

  说着,看看手表,又道:“已经快到三点钟。您还不安歇着么?”

  柳塘道:“老弟,你跟着受累不小,也该歇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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