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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五


  只见唐棣华坐在炕上,冷笑着说,你还埋怨我,当初你要进饭馆当招待时候,我劝你不听,还把我送你的东西都给退回,那就是说再也不认识我了。我那时难过又跟谁说去,咳,还提什么呢。你又从女招待升作阔太太了,我还是个串街巷的小贩,你这话跟我说得上么,现在是在这里遇见,又是你先跟我说话,我才报答声儿,若换个地方,我连多一眼也不敢看你呀。雪蓉本还坐在原处,听了他话,立起身来凑到炕边坐下,扶着唐棣华肩膀,羞羞惭惭说:‘我实在对不住你,你只看我个年轻吧,谁叫我当初糊涂呢。’唐棣华听着神情很难过,却没说话。雪蓉滚泪说道:‘我实在不好,可是现在明白了,别看只二三年工夫,你还是当初的原样,我却好像过了一世似的。把世上的高低坎坷,全走过来,苦辣酸咸全尝过了,才明白当初妄想爬高,是多么糊涂。现在是从高处跌下来了,知道我所爱的荣华富贵,没一点乐趣。

  我想往上攀高,却因出身太低,好地方没我的份儿,只配给人作姨太太。这姨太太的滋味,我算尝够了。又想往别的道儿上巴结,寻个长久的收缘,结果谁知小鸡终是小鸡,硬往仙鹤群里挤,人家仙鹤不认,一脚又给踢出来了。我现在一点不瞒你,只悔当初迷着一窍,张着两只势利眼,羡慕人家有钱的人。你知道当初我同院住的刘家,有个外甥女,下了窑子,又嫁给财主。一天刘家接这外甥女吃饭,我看着她的豪阔样儿觉得眼热,就想也走她这条路,日后好享受荣华,才决心出去作女招待。那时好似发昏一样,自觉不久就一步升天,才那样对不住你。哪知如今尝过世上滋味,才知道不过如此,并没有实在乐趣,要得真乐趣,还是按部就班,本本分分的作人。

  我这样一想,可就想起你来了。其实我想你并不只从现时,前些日这个老绅董给玉枝作媒,把你的相片给张二爷看,我在旁瞧出是你,已经难过了好些日,从那时就自己悔恨,当初若是规规矩矩,不飞扬浮躁,跟你守在一处,准比给人家作姨奶奶快乐得多。当初看着有钱人家,好像天堂,不知怎么享福,就拼命往里奔,到奔进来,就觉着绸缎绫罗燕窝鱼翅,吃惯穿惯,和粗布衣服,平常饭食,差不多少。’雪蓉说到这里,大概是看见我的影子,就把话咽住了,附在唐棣华的耳边,低声细语,又唧咕了半天。

  唐棣华才开了口,他的话虽不甚低,我也听不齐全,只从面上的神色和零碎听到的一字半句,知道他是说一直没忘雪蓉旧情,虽然这一年里想起就恨,可是现在见面说开了,他也很原谅。只难在已经定下张宅亲事,对雪蓉却是没法处置了。雪蓉怔了半天,就叫唐棣华跟她出去,那意思似说在这里不便,邀他到自己家去细谈。唐棣华起初犹豫不肯,后来被雪蓉磨急了,才点头立起来。雪蓉把从炕洞掏出的钱,用手帕包好,叫唐棣华替提着,又告诉他说,张二爷给了三千元钱,和几箱衣服首饰,自己和娘还都有点体己,往后倒是不愁生活。唐棣华听着,好似不明白雪蓉是用钱财引诱他,满没理会,跟着就推门往外走。

  我立在门外,并没躲闪,等雪蓉走出,就把小唐扯住,拉进屋里。小唐使眼色叫雪蓉到门外去等着。雪蓉先出去了,我就跟小唐说,敢情你跟这雪蓉是旧情人,这可不成。她曾作过你的小丈母娘,那还是小节,要紧的你已聘下张家姑娘,那是我的中保大媒,担着沉轻。现在你跟她又出孤丁,是安着什么心,你得说明白了。唐棣华听了我这句话,瞪着眼半晌没作声。我就说,你快说痛快的,在你已是有主儿人,又跟这个雪蓉出什么花样。她叫你跟着上哪里去,你别瞪眼儿,这都是我问得着的。小唐才疑疑思思地说,他跟雪蓉从小儿就要好,也曾提过亲事,只为她半道儿爬上高枝,才分了手。如今遇上,总不能不看旧时情分,跟着她去一趟。我就说你去了打算怎样,她叫你必然有着意思,倘然要缠着你重叙旧交,那我管的这头儿,应该怎样。

  我看你趁早别去,省得出事,再说你已是张宅姑爷,总得给你丈人留脸,怎能跟小丈母娘乱来,往后见面该说什么。小唐听着,含含糊糊的说,他不好不去,她已在门口等着,总得去一趟。我一听就火儿了,大骂你这小子混账,我就是不叫你去,看你敢动。小唐居然敢说你别管,我立刻伸手给他个嘴巴,说非管不可,你这是诚心栽我。你不怕对不住人,我可怎样跟张二爷交代。那个小唐竟抽冷子跳到院里,对我说了句你别多想,回头见,就跑出门去。我骂着追到门口,见他已经拉着雪蓉跑出老远,气得我抓起块砖头就砍过去,正砍在小唐的背上,他只叫了一声,连头也不回跑走了。”

  柳塘听到这里不由愕然,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重逢冤业得宝漫成歌 绝念音尘寻芳宁有意

  话说老绅董又接着说道:“当时我气得要死,就又追去,想走出巷口,喊叫巡警截住他们。哪知我只顾上面,没留神脚下,一块砖头把我给绊倒了,那还是我方才砍小唐的砖头,你说可气不可气。等我爬起来,追出巷口,已经没了他们的影儿。我也浑身发疼,再也跑不动了,只可回家歇着,骂了半天,想到这件事算糟了心。小唐分明被雪蓉给迷住了,我虽不知他们当初怎样,只看当时情形,小唐的心里准是早就有她,她也制得住小唐。要不然小唐被我这样震吓着,绝不会走。既然当着我都能跟她走,离开我的眼儿,更得由雪蓉摆弄了,简直他是要变心跟雪蓉凑合。

  我作的那份媒应该怎样,我想着心里着急,自己寻思,应该赶快找张二爷去,把这件事告诉他,跟他讨主意,就坐车跑来。路上还打算着,你在赵老爷家里,可以顺便托赵老爷帮忙,叫他派几个官面儿,去把小唐跟雪蓉抓到个地方,重重的办他们一顿。叫小子老实些,安心等着娶玉枝姑娘,别出毛病。再叫雪蓉具结,永远不许再勾引小唐。那没到了赵宅,看见院里十分热闹,已经纳闷,等把你叫出来,又恰巧看看上房出来许多女客,人们吵着督军老太太要走。我立刻明白赵宅正办事请客,想起你从早晨就把我打发回去,明是嫌我穷,不够格,怕在阔人面前抹了你的脸,所以早早把我支开。

  其实这话不好明说,我也不会死赖在这里,何必玩这轮子呢。想着气得要死,就不再等你,转身跑出去。到你追着我到了门外,我又成心用话挤兑,把你挤兑得张口结舌。我也不说为什么找你,叫你纳闷儿。自己跑回家去,到家还是怒气不消,一头倒在炕上,掉了半天眼泪。只寻思自己孤苦一世,到老来才得着个好朋友,把我当老大姐看待,我往后也有依靠了,哪知也是这样势利,我还指望什么呢……”

  柳塘听到这里,忙插口道:“老大姐,这实在怨我,我太对不住你……”

  老绅董摆手,抢着说道:“你别说这个,我那是一时糊涂,想不开,等过一会儿,自己回过味儿,才明白本不怨你。因为不是你张家的事,是人家赵家的事,你替人办事,怎能不管不顾呢。再说我这模样,本也不能上台盘,你不好明说,自然得绕着弯儿往外开发。细想起来,竟有什么可恼的。再说你若瞧不起我,压根儿就不跟我费这份心,套这份交情。现在要是出在无可奈何,好朋友谁都得帮谁,你能叫朋友为难,我已经叫朋友为难了,还犯小性儿,真难为活了偌大年纪。我想到这里,懊悔得什么似的。当时直想再出来跟你把话说开,省得叫你别扭。可是再寻思赵宅人客没散,去了还不方便,不如再等一天,也许次日你去寻我,就没出门。

  到了夜里,我想小唐做事荒唐,对不住我,害的我也对不住人。现在他的事还没见分晓,我去见了张二爷报了信儿,也只惹他生气,绝没什么办法。本来这事是我又媒又保,出了毛病,应该我自己疗治,总得弄个明白,即使小唐坏了良心,思要退亲,我也好对张二爷说。现在事情还没一点真赃,我抱个破盆给张二爷去,叫人家怎么办呢。我想着就决定先去找小唐,问个明白,再见你来。

  到第二天早晨,出门直奔小唐家去,他以先告诉过住脚儿。寻到地方,真妈的凑巧,那个破杂院儿,还关着牢门。我心里没好气,使劲砸门。小唐正在院里,他还问了声谁。我回说是我,找你小子来了,快滚出来。小唐大概是听着声音不好,又想起昨天打他的碴儿,竟从后面跳房跑了。同院的开了门,我再进去,只看见他的货担,放在院里,人已没了影儿。我各处寻找不见,气得就坐在他的房门,只想小子敢躲我,永远也别回来,我今儿算不走了,老守在这里,看你小子怎样。哪知等到晌午,他还不回来,我就上外面买来东西,借小唐锅炉碗筷,自己过日子,做起饭来。吃完了饭,正在他屋里睡了回晌觉。同院的邻居看着纳闷,我也不理。

  等到天夕,小唐还不回来,谁知道他不回家的,就是回来,也必有人送信儿,仍旧躲出去。我尽傻老婆等呆汉子,白耽误了工夫,想着就走出来。回到家里,吃过了晚饭,正洗着碗,忽然你们玉枝姑娘去了。她一说找老绅董,又提起你,我才知道是玉枝。心里诧异得要死,自想小唐出事,我正觉对不住她,怎么她就找我来了,难道她是为这事来的。再想想又觉不对,当初亲事,自有张二爷跟我说,怎会叫姑娘自己来,必是有别的原故。当时把她让进房里一问,玉枝才说父亲病了,因为有昨天的碴儿,怕我生气,又不能亲身来,所以叫她先给赔礼。我一听很不得劲儿,跟她讲说了一回,她就要走。

  我因为是在晚上,也没留她,只托带话问候声,就送她出门。她说什么也不叫我给叫车,自己说出巷口走着雇,就跑走了。我做梦也想不到当时会有事,又觉着她是十七八的大姑娘了,还会不认得家,就也没有介意。哪知她走不大工夫,外面枪声起来,我才害了怕,跑出去一看,街上店铺都忙着上门板,行人就跑,转眼就净了街。我盘算玉枝走的工夫,路的远近,她若走着回去,恐怕要截在半路,可是她绝不会在路上走的,必然早坐车回家了。我这样想着,才放了心,还寻思等一会儿外面安静了,我再上你家来问问。那知直闹了一夜,到第二天,我到街上买东西,还是不许走路,到了今儿,我把心也慌了,觉着玉枝准回了家。我上你家来,有好些不便,何必白去讨没味儿。”

  柳塘道:“老大姐,你这话又说重了,怎会讨没味,你就认定了我是势利小人。”

  老绅董摇头道:“不不,我说的是下边人,难免议论,再说又没见过你太太。”

  太太闻言叫道:“呦,你别这样说,便没见过,我也不敢慢待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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