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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三


  这样直坐了半夜,到早晨两点钟,都支持不住了,璞玉才听柳塘的劝,到别室去睡。太太也在柳塘身边睡下,他夫妇这是算恢复的同床之好。不过柳塘看着她越发难过,想到自从和她隔离,便和雪蓉、玉枝厮守,颇享了几日清福,想不到造化竟连生枝节,雪蓉离去以后,又把个女儿玉枝失迷在外,不知下落。如今倒是太太又到了面前,岂但不足解忧,反而引我伤感。现在宁愿她离得远远的,不要管我,但是怎好驱遣,只可听其自然,想着便也睡了。

  这一觉又都睡到次日早晨,醒了以后,看着家中安然无事,便知所盼望的人仍无消息。虽是十分懊丧,见女仆进房侍候,就叫她把宝山唤到窗外,询问情形。宝山说早晨已出去一次,外面全平静了。商家照常开门营业,街上也见了安民告示,新督军叫赵大昌。随后又说了些琐屑的事。柳塘没待他说完,便问外面可有人走路?宝山道:“街上已仍由警察站岗,一切照常了,怎会没人走路。”

  柳塘听了心想这可糟了,外面已然恢复治安,怎的还没音信。警予还可以说是随王督军到了外方,不及来信。玉枝却是何故,她无论截住何处,都应该回来,那孩子并非不懂事的人,应该知道我惦记她啊。如今既没音信,恐怕是出了舛错。孩子好生生呆在家里,无端叫她出门,这不是有邪魔催着,简直我害了她了。想着泪流满面,强忍着悲痛,向宝山说道:“你给我到老绅董家去一趟,看玉枝在那里没有。若在那里,快接回来。若是不在,就问她可曾去过。”

  说着就把老绅董住址说了,宝山应声要走,柳塘又想起万一玉枝没见过老绅董,误会尚未解释,叫住宝山,又吩咐了许多话。

  宝山走后,柳塘直把一颗心提在喉咙,单等一报。紧张情形,直比医院中重病人行手术,亲属在室外静待医生报告生死,还要厉害。约摸过了一点多钟,才听窗外宝山喘吁吁的叫“老爷”,柳塘知道到了紧要关头,手脚冰冷,颤声问道:“怎……”

  只问出一个字,心里已然明白,知道玉枝必未接回,否则她早由外面进来了。这一想便已全体僵木,说不出话。只听外面宝山说道:“我见老绅董了,她说玉姨太去过……”

  柳塘听了这句,猛然把闭住的气喷出,叫道:“她去了怎不回来。”

  宝山道:“老绅董说她早回来了。玉姨太到她那儿说了一会儿话,就告辞出来。哪知出门没一盏茶时候,外面就响了枪。老绅董还不放心,急忙赶出来看,早已没了影儿,觉得必是坐洋车赶回家了。方才听我说没回来,老绅董很着急,又因为听说老爷有病,她已经跟来了,可是不肯进门,叫我先给说一声,她来看老爷,若不方便,她就不进来了。”

  柳塘一听老绅董来了,忙道:“她居然来了,快快请里面坐,快快去请。”

  宝山去后,柳塘向太太道:“这老绅董,别看样儿不济,人可极好,她又是我的干姐姐,你可得好生待承,不能落一点包涵。”

  太太听着,心想倒不错,我们可算从天上跌到地下了,王督军一倒,秘书长一走,算跟阔人离了道儿,倒得巴结老窑姐儿了。她是你干姐姐,少不得她是老姑奶奶身份,我这娘家儿媳,算倒霉了。太太虽心不悦,但不敢违拗,只得答应。璞玉这时要向外走,柳塘问作什么,璞玉说我去接她。柳塘道:“好,你迎两步儿吧。”

  太太一听,急忙抢在璞玉头里,也迎出去。到了院中,见老绅董已随着宝山进来。太太见她那样儿,不由心中作呕,暗想这是什么德行,倘若荐头行给我送来一个这样的老妈,就算白来效力,分文不要,我也不留。这时老绅董一扭一歪的走进院中。身上穿着蓝布衣服,脚下一双上过皂荚油的布鞋,和地皮一样的颜色,又加脸上往日未洗,眼眵都挂满在红眼边上,头发蓬蓬,好像戏台上的小鬼。老绅董年纪虽老,却未脱顶,还有返老还童的意思。头发脱落以后,随着就生出一层短的,掩护头皮,只是脱落的全是原有的长发,新生的却是极细且曲,长到一寸多长,便停止发育,再不肯向上,都在头皮立着,好像底绒一样。大凡贵重皮张,都讲究长针,还得下面长有底绒,方能既美且暖。

  但老绅董头上却是只有底绒,没有长针,而且这底绒还负固不暇,平时用胶粘刷方能使之就范,今日因出门仓卒,没顾得梳理,就原样随宝山前来。这副模样,若和张宅灶下专管烧火摇煤的女仆,立在一处,直可以把女仆比成美人,实无怪太太看着作呕。但这时璞玉已先迎过去,叫了声老奶奶您来了,就搀着她的胳膊,像伺候老人似的,现出恭敬之意。这是璞玉因她曾救过自己,怀着感激心情,甘以小辈自居。但太太看着,觉得自己也不冷淡,忙随着璞玉过去,陪笑叫道:“老大姐,快往屋里请。”

  又喊着旁边的女仆快搀老太太,老姑太太,但她自己却不肯上前。老绅董望着太太怔了一下,才说出“你是……”

  璞玉已介绍道:“这是张太太。”

  老绅董“哦”了一声:“这是张二爷的太太啊!太太你好。”

  太太也说了声:“你好,请屋里坐。”

  柳塘在房内听太太很不客气,就喊道:“老大姐,你快进来吧,哪有许多礼数。”

  璞玉就拉着老绅董进入室中。

  柳塘坐在床上,连叫:“老大姐,你来了,我早想看你去,只为害了病,没能出门,倒劳动你来看我。”

  老绅董不等让座就在床边,端详着柳塘道:“你怎么病了,脸上见瘦了许多,大概是累的吧。”

  柳塘道:“可不是,现在就算好了,这两天我很着急,不能出去看你,怕你还生我的气。”

  老绅董摆手道:“别提那个了,我那天也是想不开。本来人家一院子高亲贵友,我摆在里面,实不顺眼,难怪往外开我。我当时跟你一气,到回去就想开了。到第二天晚上,你又叫玉枝去跟我说,我心里更怪不得劲儿,这么大岁数,还不体谅人,尽犯小性儿。哟,还提这个,我方才听宝山说,你们姑娘从前天一直没回家,是真的么?那天她到我那里,说了一会儿,我因为夜晚没留她多坐,临走给她雇车,她说不用,自己跑了。等她走了有一袋烟工夫,外面响了枪,我还不放心,出门看了看,可也看不见影儿,觉着她必可以回家,就没甚理会。方才宝山告诉我,我吓了一跳,又惦记你的病,就跟着来看看。我真纳闷,你们姑娘怎会没信,她上哪里去了呢?”

  柳塘道:“这样说,玉枝实在曾到你那里了,这里叫人纳闷。她从你家里出来,绝没别的地方可去,一定径直回家,看来必在从你家回来,这一节路上出了事。”

  老绅董道:“方才我跟宝山来的时候,路上这样商议,我们两人都没坐车,在道上很留心瞧看,又跟住户打听,并没看见有什么情形,也没听说出过什么事。”

  柳塘道:“从我家到这家,是一条顺路,若绕别的路,就要远多了,我想她必从正路来回。以先还当这条路上必也很乱,兵匪抢夺,玉枝走在半道遭了伤害,现在你们竟说这条路上平安无事,她可怎么会丢了呢。”

  宝山在外面应声道:“这条路实在平静,我曾仔细看过,没有一家遭抢的,或是被烧的。您知道这溜儿都是寻常住户,没有大商店,所以不招眼。”

  柳塘道:“全都平安无事,单单把个走路的丢了。咳,都是叫我受急。”

  老绅董道:“你别这么走心,得保重自己,反正事情已就就是已就了,急坏了你当得什么。姑娘虽是丢了,也未必准遭了难,说不定就许有别的原故,咱们可以派人出去寻找打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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