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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二


  宝山笑道:“也算老爷赏的,若不是老爷派我出去,我还发不了这笔小财儿。”

  柳塘“哦”了一声道:“你也跟着去抢夺了?”

  宝山道:“不,不,没有,我是拾的。在回来的路上,先拾了一只小口袋,里面全是搓手的核桃,我看了看,又给掷下。可是听着声音不对,又拿起来都倒出一看,敢情里面藏着一串真金的小孩首饰,上面有几只小铃铛,若不是铃铛声响,我还错过了呢。再往前走,在一条胡同口,看见一个妇人躺下,好像正跑着被人打死,上身跌在巷口阴影里,腿和脚还在街上,被路灯照着。我从她旁边走过,看见冒亮光,敢情在她手边放着两根金条,还有一把镶银头的筷子。我想必是跌倒时才松手的。我就把金条拿起来,又见她手腕上还套着三只镯子,没敢往下剥,赶紧走开。您是没看见街上抛的东西,什么全有,我看见有一人高的大铜鼎,倒在街心。那一定是从古玩铺或是阔人家抢出来的,半路抬不动,又怕东西太大,没处隐藏,就给抛下了。还有绸缎布匹和零星货物拖在地上,缠人的腿,绊人的脚,真有不少家遭了大劫。”

  柳塘听了,才知道他是在外面拾了东西,虽觉不妥,但在这时也不好加以训告,只可说道:“你拾的是你拾了,我该给自然还得给你,明儿再说,现在你歇着去罢。”

  宝山才应声而退。柳塘忽又叫住问他:“是什么地方起火?”

  宝山回答:“我所到的地方,距离火场尚远,不能确指地名,看着总在桥北一带。”

  柳塘听着,知道和督署方向相差,觉得只要督署无事,或者局面不致改变。宝山去后,房中三人只谈论几句,便又默然相对起来。柳塘见时候不早,劝璞玉到别室安歇。璞玉却请太太去睡,要自己伺候柳塘。太太也不肯离开,只说不困,结果仍都坐着。直到天亮以后,外面枪声渐稀,更更变成一派死寂。连平日清晨常听到的远处笳声,和澡塘云盘声,近处车声市声,都没有了。窗上所映的光色,也似带着忧容,十分惨暗,好像沉阴欲雨。掀起窗帘看看,却是晴天,只因时候尚早,又加心情悲郁,所以眼光也生出幻觉。

  三人中璞玉、柳塘都有所关心,时时倾耳听着外面。但太太也和他们一样全神凝注,不过她所关心的,并不和柳塘同样在玉枝身上,而是和璞玉同样在警予身上。这里面并没什么告人的私弊,却有不能明说的私心。她只是关怀利禄,醉心虚荣,希望柳塘做官,她做太太。现在枪声一响,已把官儿打入虚无缥缈之天,她却不肯自认绝望。觉得王督军数天内,必能将战事敉来,恢复治安。柳塘仍可出去做官,自己还是夫人。及至警予走后,她又添了一股心事,因为她想着,必须王督军保住地盘,柳塘才有官可作。还必须警予保住性命,柳塘才好有所攀挽,官儿做得长久。但若只警予保住性命,而王督军失却地盘,也将好事成空。

  只王督军保住地盘,而警予失却性命,也将朝中无人难做官。于是太太心中虔诚替王督军和警予祷告,求上天保佑俱得平安。但她以为王督军若能抵住乱军,警予到了督署,必要帮同料理一切,绝不会再回家来。若是回来,必是督军已然逃走,或是他不能通过。以后希望便要渺茫了,便盼着警予不要回来,同时也倾耳听外面。每逢柳塘、璞玉因为神经作用,耳官发生幻觉,好像听着外面有人敲门,悚然惊疑,问别人是不是听见外面有声音。太太必跟着回答:“没有,我这没散神儿,听着外面,哪有什么声音。”

  果然大家侧耳再听,并无声响。于是柳塘、璞玉嗒然若丧,太太却暗自欣幸。又过了一点多钟,日光已上到窗角,外面的枪声都断绝了,似乎乱事已然平定,但谁胜谁败,却是不能知道。三人都是倦眼模糊,在这晨光清畅之中,只觉窗上日影,昏昏沉沉的发红,却亮得照眼,又互看脸色,全都失了本形。尤其柳塘病后劳神,更是难看。璞玉劝他安睡一会儿。

  柳塘仍是不肯,他想着外面只要恢复秩序,玉枝若是在老绅董家里,老绅董必送她回来,若是截在半路她也要自己回来。警予若到督署,夜间也许无法送信,这是稍见安定,他便不自己回来,也总要派人告诉一声。反正无论如何,已是该有消息的时候了。柳塘这样想着,便很兴奋的等待,不肯安睡。哪知道等到将近正午,还是毫无消息。柳塘实支持不住,竟糊里糊涂的睡着了。太太也说躺下歇歇,头一沾枕,便有鼾声。璞玉倚着板墙,闭上眼睛微打个盹儿,不料也歪倒被叠上,昏昏入睡,再也醒不转了。

  直到天色垂暮,柳塘方才醒来,张目看看房中的人,想想早晨的事,再看看桌上的钟,知道已经睡了五点多钟,想到这半天里,是否有人回来,我怎一直昏睡不醒,连她们也全没醒着,难道没信儿?想着不由发急,朦胧中大声喊叫道:“你们怎全睡了,天都快黑,可有人来没有。”

  太太和璞玉都被惊醒,太太翻身爬起,揉着眼问什么。璞玉因斜身睡着,腰肋都疼得难过,呻吟着说不出话。柳塘方问太太几时睡着,可曾有事?太太还在昏沉中,不解他所询何事,只自发怔。这时候听窗外有人叫老爷您醒了。柳塘听是宝山,忙问你干什么,这半天可有人来?宝山道:“没人来,外面是平定了,人们却还不敢出门,街上大兵很多,还有便衣拿枪的,看着那面生可怕。再说也还没出安民告示呢。”

  柳塘愕然道:“怎么怎么,难道不是原来的军队了,你曾出去看啦。”

  宝山道:“饭后我曾出门去看,只到了巷口,看见对过儿会馆门外,站着五六个兵,都不是原来的样儿。帽子是大檐的,胳膊上缠着白布,上面写着字,我可没看清写的什么,反正全不和王督军队伍一样。咱们巷里,不是住着个当巡长的,我去找他打听,他正躲在家里,也知不甚清。据说王督军在夜里跑了,现在本地已经换了派儿,可还不知换的是谁。从早晨就不打了,只各处搜查王督军的人。他看见许多车辆,装着人从街上过,必是捉去的。”

  柳塘听了,心中立觉冰凉。知道王督军已然倒了,自己对于这虚花富贵,虽不理会,但对王督军却颇有知己之感,听他突然失脚,心中不胜怅惘。太太却比柳塘更是难过,恍如花子拾得黄金,转眼忽变废铁,直急得周身发软,头脑发昏,只叫哎哟。但还不肯死心,仍颤声问道:“你听得信儿可准么?那巡长的话靠得住么?”

  又向柳塘道:“若是换了派儿,咱们的知县还可以做么,我想换了谁,天津也得有知县。”

  柳塘白了她一眼道:“你不用想,有知县也是别人,什么时候,你还惦记做官。”

  说着见璞玉痛泪横流,通身抖战,满面怆惶,似乎忍着悲痛不哭出来。知道她不但为着王督军失足,挂念警予,并且由宝山所说街上满车被捉的人,更念及警予的安危。就向她说道:“你不用揪心,警予是文官,只穿着便服,绝不会被捉去的,我想他必是跟王督军走了。要不然就是在什么地方躲着。你若不放心,明天稍为安静,我出去打听,即便警予真被捉去,也有办法。反正不管哪一派,也必然联络地方绅士,我可以邀出人来,联名保他。不过这是万没有的事,我只是说下了搁着。”

  璞玉悲声道:“我便不放心,有什么用,现在倚仗您了。”

  柳塘道:“我当然义不容辞,现在可以许你,我早晚准交还个活蹦乱跳的警予,跟你团圆。”

  璞玉听着,知道他是给自己解心宽,联想到自己不该给他添烦,就力忍悲怀,拭泪说道:“是啊,我想他,也不会有什么,再等两天看,他若到了外面,总可以有信来,若没有信,你再出去打听。现在玉枝怎还不回来呢?外面既安静了,我们女子出去绝没危险,还是我去找她一趟吧。”

  柳塘道:“我想开了,事到如今,就算福祸已定,不管她藏在老绅董那里,还是截在别处,若是平安,就已经平安了。她不回来,必有不能回来的原故,终久咱们能够明白。若是有了意外,也已就是已就了,无论谁去找她,都是徒劳,不如等着。”

  璞玉还要前去,又说了许多话,无奈柳塘仍执意不肯,也只得罢了。于是房中亮起了灯。大家无精打采的坐了一会儿,吃过了一顿不知滋味的晚饭,接着又等候起来。这一夜比昨夜更难消遣。昨夜还有话可说,有急可着,有怕可害,有泪可掉,而且有枪可听,有火光可看。这一夜火是熄了,枪声是没有了,人心在剧烈刺激以后,而变成麻木了。开心的话,自然没的可说。悲哀的话,也都已说过了,而且谁也恐怕勾起别人心绪,不愿重提。于是只剩下枯坐发呆,外面又寂静得令人可怕。好似全城都在屏息,连睡着的也不敢打鼾。偶然听到远处火车笛声,已觉脊背发冷。还有偶然远处一两声犬吠,大有深巷寒天,犬吠声如豹的意味。其实天并不寒,只是听着使人心里发冷,好像外面正在数九天寒,朔风怒吼似的,不由得瑟缩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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