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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六


  旁边一位吴局长道:“柳老还商量什么,我看您也只可勉为苍生一出了。”

  柳塘摇头说道:“您这话可得收回,我怎么担得起。这在您只是拟不于伦,在我可要羞死。”

  那吴局长笑道:“柳老不知道,这里的知事是督军最注意的,他一向励精图治,尤其在耳目之下,更希望能治理成个样儿。所以对于人选,很费斟酌。不想所用之人,都弄得很不好。您记得去年有个常某人作知事,奇想天开的变着法儿弄钱,外面都得说他是替督军聚敛。督军气坏了,几乎把他枪毙。后来又换了姓毛的,也没弄好,被人民告了。督军有一次在宴会本地绅士席上,很表示歉意,言说定要寻个好人才,替地方上做几件好事,也不枉我在本省混了一场。由此可见督军多么热心,只可惜用的人都不给他争气,如今好容易遇到柳老,你想他如何肯容你高蹈呢。”

  柳塘摇头道:“这一说更吓死我了,督军有这样大的希望,我这老朽昏庸,恐怕连以前那几位都及不上,岂不自讨丢脸,我更不敢干了。”

  警予笑道:“你这说法,叫我想起个故事……”

  柳塘摆手道:“我不要听,你别拿人开心,我正掉在河里,挣不出命来,你不拉一把,倒在河边给唱台戏。叫我开开心再沉底儿,这就算你够朋友。”

  警予不答碴儿,只自说道:“当初有个老官僚,被朝廷派他作荆州将军,朋友都去给他道贺,却见他正在闭门痛哭。一问原故,他说荆州地方重要,关老爷都守不住,我去岂不是白送命么。这位先生竟把历史缩回二千多年,以为还在三国时代。好像他自己是蜀汉大将,和五虎上将一殿为臣。赶上关公败走麦城,刘备和诸葛亮得报,恰巧张飞、赵云、马超、黄忠,都不在跟前,连那西蜀无大将,廖化作先锋的廖化,也还在地方,无可奈何,只得派接关公的后任去,大战吕蒙,恢复荆州。他却除了会耍烟枪以外,别无能为,硬打鸭上架,怎会不痛哭流涕呢。大哥你方才说的话,也和这位先生差不多。他是看错了时代,你却是看错了事情。以前那几位作知事的,都是因为操守上有问题,才把事弄坏。大哥你难道对于自己操守还不能自信?”

  柳塘摆手道:“得得,你不要说了,我知道你是巴结上司,想当红差使,不犯为我说话。本来我的事在你看来不值一笑,你的面子却是要紧的,万一为我撞了钉,那多么犯不上,所以只好这么劝我。我知道跟你也白说,趁早别叫朋友作难,有罪自己受去,有急自己着去。”

  说完就倒榻上烧烟,再不说话。

  警予听着,起初面上发红,又转了青。他并非常难过,怔怔的没有开口,及见柳塘倒下烧烟,面沉似水,好像十分气恼,大有对朋友伤了心,将欲绝交之意。这情形和他的人性太不相符,不由恍然大悟。哈哈笑道:“大哥,您这叫遣将不如激将,想叫我脸上挂不住,立刻一跺脚,就上督署替你说去。哈哈,我才不上这当,你随便说吧,我要当红差使,怕撞钉子,不肯替朋友尽力,都算被你说着了,我只不去。”

  柳塘被他说破,忍不住笑起道:“好,你聪明,我倒运,其实我也不是专为激你,今儿太……今儿啊,是你的得意日子,却是我的烦恼日子,没一点顺心事。方才被人指着脸骂了一顿,现在你又跟我反对,我这一肚子气往哪儿消,不管真的假的,我也发作一下,要不然存在心里要成病的。”

  众人听了都笑。警予就问:“谁骂你来?”

  柳塘道:“我这骂,是为你挨的,你还不得报答我。”

  说着就把老绅董的事说了一遍,警予听了一怔。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烽火警良宵弦僵锦瑟 残雪思旧岫泪洒红丝

  话说柳塘诉说老绅董来访经过,警予听了,甚觉不安。柳塘又道:“我岂止挨了骂,还误了事呢。她本说有要紧事告诉我,她看见许多女客,一生气竟不肯再说了,怎样说好话也没用。我看她初进门时,匆忙情形,料着必真有要紧的事说呢,不是闲白儿,无奈只问不出来。这时我越想越纳闷。”

  警予沉吟道:“能有什么事呢,现在纳闷也没用,明天你自然得寻她去谢罪,那时再问吧。”

  柳塘道:“也只得如此。”

  说着仆人已进来请示开饭。警予吩咐就摆,随即出去到各屋照应。须臾这屋里已摆好两桌,柳塘便让大家入座,自己代主人相陪。恰巧他所陪的这一桌上,多是较文墨的人,大家说笑颇觉有趣。方才劝柳塘出山的吴局长,居然很是风雅,只得行个酒令。行过一阵,就有人说,酒令不过有限几十样,都被古人玩熟了,没什新鲜。吴局长听了道:“你这一提,我倒想起个有趣的来。记得在某本笔记说,古人名的笔画连姓带名只两字,而在四十画以上的,只有个栾黡。三个字而在十画以下的,只有个于人九。现在我用这个摆擂,咱们不管今人古人,以及小说戏剧上的人,只要说出来大家承认是个人名,我就喝三大杯。”

  柳塘道:“当然是两字四十画以上,三字十画以下的了,这可真难。恐怕两个字的不易真有,三个字的在时人里还许短不了。因为现在的人,好取离奇古怪的名字,凑巧就来个特别简单的,为着写时省事。”

  他才说完,旁边就有人道:“有个军人王化一,姓名共九画。”

  又有人说:“在报上看见陕西有个王一山。”

  那吴局长说:“我也记得,北京好像有个画家王一之。”

  柳塘也道:“我却从戏台上想起个人来,就是小过年的王小二。”

  众人听了,都笑说这王小二比较新颖有趣。柳塘道:“反正脱不开姓王的,和一二等字,再换个样儿,就没有了。”

  旁边那位张副官长忽然说道:“还有个丁小三,这新鲜吧。”

  众人听了,都望着他发怔,不知道丁小三是何许人也。张副官长见众人似不赞许,着急说道:“真有这么个人,不是瞎说。他论着还是我的舅舅,小名叫小三,恰巧又姓王哦,他还有个哥哥叫小二哪。吴局长我这是双份儿了,你得喝六杯。”

  吴局长摇头道:“我只承认王小二,是人所共知的。至于王化一,王一山,王一之,恍惚记得报上看过,也只好勉强算数。惟有你副官长这两位舅大人,我可不能承认。很多人的小名,都是按小二小三这样排着,只要姓丁,或者姓王,就全能让我喝酒。现在还万幸你令舅只昆仲两位,若是七位八位,都饶不了我,还不得喝一缸呀。”

  张副官听了,仍咬定实有其人,定要他如数喝酒。吴局长只得让步,用折衷办法,承认了一半,才把这篇揭儿过去。那副官长还力辩确有其人,要他吃六杯,幸而别人打岔,才揭过去。

  那位吴局长因柳塘吐属文雅,便和他深谈起来,渐渐谈到文字,吴局长很是叹息。说他看着文化一天比一天低落,只以贵处一个地方说,兄弟在十五年前,曾到此地来做个小官,住了两年,便又回南方去。混了很久,直到去年,王督军才又拉了我来。前度刘郎旧游重访,虽不致疑为有河山之异,但也觉很多地方风景已非。就以报纸上所刊诗文说吧,在十五年前,正在新潮激荡,旧学不能抬头,但有些旧报纸,刊出点儿旧诗旧文,还不断见着好的,足见把残守阙的作者尚有留存,可以说斯文未丧。

  到我这次来,可太不像样子了,试用唱戏比喻,凡是能上台的起码得有条喉咙,懂得板眼,而且西皮二簧,文唱武打,都拿得起来,才能算个角儿。如今可就不然,老生只会唱摇板,丑角只会说白,已经算是名角儿。你看做文章的,只谈谈身边琐事,或者捧个伶人鼓姬,其实也从盘古来就有的,不算包涵。不过现在谈身边琐事的,大半有着作用。不是告诉人收了几个徒弟,赴了几次华筵,要不然就是哈密国遣使致问,以自显扬。等而下之,就是告诉人某月日吃过燕窝,或是在康熙六年曾和曾文正公同席,你说要命不要命。不过我这是专指太不像话的说,至于新体文章和硕果仅存的老手作品,我也非常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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