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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〇


  璞玉说到这里,忽然醒悟把话说走了,自己将要出家,怎竟提起嫁人,不由把脸绯红。幸而雪蓉因心绪糜乱,虽听见她的话,并未寻思,仍自保持原来发怔的样儿。璞玉看着才稍为安心,咳嗽一声又道:“妹妹,你看我就是榜样,多么怕人呀!你别有福不知享,到找出罪来,后悔那就晚了。”

  璞玉说了半天,自觉把话说尽,总可以警醒她了,哪知雪蓉听完,仍自愣着不语。璞玉忍不住,又问:“妹妹,你寻思我的话,对不对?”

  雪蓉仍不答言,只把手托着下颏儿,眼光直视地下一角,许久不移。过了半晌,脸色越见滞白,忽然连连点头。璞玉以为她寻思自己的话,回过味儿,决意改过了,却不料她点着头,又自语道:“完了,完了。既然被他知道,我还有什么脸儿过下去?以后好煞也落了玷儿,他也不把我当人了。这可不成了,我得打正经主意了。”

  璞玉没听清她说的什么,就问了一声,雪蓉只是摇头不答。璞玉真梦想不到,自己一番好意,竟得了相反的结果。雪蓉不但没听她的劝,反而因她说破秘密已露,引起了决心。

  雪蓉起初对吕性扬发生爱念,本只出于心中自造由希望结成的妄想。不过空中机关既建筑起来,自己就越看越像真的了,又加梁意琴从中蛊动,使她更忘其所以。吕性扬那面连半分意思也没有,她竟认为大局已定。由于自己的美貌和意琴的热心,吕性扬已在把握之中,结合只是时间问题了。因为她把幻想看作实事,所以对柳塘也切实抱愧,好像已经作出亏心事似的。这就和窃贼畏惧事主一样,事主也许是无缚鸡之力,不能伤害贼人;而贼人因为作事犯法,终觉对他害怕,何况雪蓉对柳塘还有恩惠可念呢。故而她竭力遮隐,只恐柳塘看出形迹。虽知早晚总有个露风,但她尚在天人交战之间,并不敢向后想,只瞒一时是一时。

  今日出门赴约,回到母家,小雏鸡因初见张宅旧家势派,感到惊奇,在路上因坐车未得说话,到家才开了话匣,进了门就谈论不休。雪蓉的母亲把前夜柳塘派人来找的事,询问雪蓉,无奈被小雏鸡搅得插不进嘴。雪蓉也不愿和母亲说话,心里只急于开发小雏鸡。也知才借重她的力量,由张家出来,立刻又撵她走,这自然未免过河拆桥。无奈雪蓉却是另有心思,嫌小雏鸡粗野,总带着下等人气派,恐怕吕性扬来了,因她而看轻了自己。何况小雏鸡说话不知轻重,也许给自己坏事,因此恨不得立刻请她走路。只是觉得逐客的话不好出口,而且想到前日因相待冷淡,已经得罪了她,今天费了许多话才央得她肯来帮忙。如今若再来个念完经打和尚,她一定把我恼死了,以后再难见面。我若再有用人之处,还求谁去呢?雪蓉只顾焦急,也没理会她娘。过了一会儿,雪蓉估量吕性扬快要到来,可再不能因循,只得拉住小雏鸡叫道:“姐姐,天不早了,你还不该上班儿去么?”

  小雏鸡听了,立刻停止嚼说,转脸望着雪蓉,现出诧异之色。随即由诧异转为气愤,涨红了小脸儿。雪蓉见她不悦,也心中抱愧,把脸红了,搭讪着道:“我是怕你为我误了正事,不如快上班儿,改日咱们再……”

  雪蓉这几句话,才是越描越黑。小雏鸡忽然冷笑一声,点头说道:“可不是,我该走了。办完事还不走,人家只用我这一会儿,别不知意味!”

  说着直向外走。雪蓉听她揭破自己撵她的本意,大怒而行,心中深恼猛浪。又抱愧自己不该这样无礼,急忙赶着叫道:“姐姐,你别错想,我不是撵你。”

  小雏鸡已去到院中,应声说道:“我明白,你不是撵我,你是嫌我碍事。不,不,是怕我误事!”

  小雏鸡真是嘴不饶人,把雪蓉说得满面通红,更下不了台,仍追着叫:“姐姐,你回来!”

  哪知小雏鸡才到门口,忽然回头“哈哈”

  一笑,叫道:“别跑,稳重点儿,有贵客来了,别叫人家笑话。”

  雪蓉听着心中一怔,但已跑到门口方要向小雏鸡行处看去,不料眼光被人挡住,眼中只看见一个人的西服花领带。原来有人正走到门口,离得太近,雪蓉猛一探头,几乎撞得满怀。她大吃一惊,抬头看时,才看见是吕性扬,在他旁边还有梁意琴。由他二人中间,现出小雏鸡的脸儿,已走出丈许以外,还回头对她挤眼吐舌。雪蓉这时可再顾不得理她了,只把全神注定新来的两人,向后退了一步,叫道:“你二位来了,请里面坐。”

  说时还不住吁吁气喘,心中暗恨小雏鸡,都是追你追的,叫我把轻狂样儿落到人家眼里。再转想只因小雏鸡尽自打搅,既没顾得把房中收拾整洁,也未能先对母亲说句私话,叫给她招待客人的礼节,简直全给耽误了,不由更自发恨,把对她转圜的心完全消失。但雪蓉却未想到,小雏鸡鼠肚鸡肠,得罪了她,并非只于绝交便可了事的,很快就要有报复到来了。当时雪蓉因全神注在二位来客身上,就把小雏鸡抛开,很大方而又尽礼的,延请入室。

  雪蓉母亲认得意琴,见她竟陪了一位少年男子同来,甚为惊异,忙从炕上跳下来。雪蓉见母亲张皇样儿,觉得是给自己丟脸。又想到吕性扬日后将要和母亲发生的关系,倘若被他看轻,难免影响大局,后悔事先未得嘱咐一声,但也只得先给介绍。吕性扬对她母亲鞠了一躬,她母亲还礼时点头还饶个万福。雪蓉看着更觉堵心,就对她使个眼色。她母亲倒也解事,让座之后,就溜出去了。雪蓉说了些房屋窄小,太嫌简慢的话。意琴接口说:“你干么客气,今天先生头次上班,我怕他找不到门儿,我亲自陪来。你这学画的,可预备下应用东西?”

  雪蓉脸上一红,嗫嚅着说:“我真糊涂!本在铺子定妥了,叫给送来,他们忘了送。我方才想起,要自己去取,又怕你二位来了没人招待。”

  意琴不待她说完,已接口道:“你没买正好,我自己有一套预备送你,现在已带来了。吕先生也自带着几本书谱,借给你用。”

  说着把吕性扬手中拿的包儿,接过来放在桌上道:“先生已经来了,我看就开课吧,我也旁听。”

  雪蓉口中道谢,心中却自展转寻思,她本来不要学什么画,而且有生以来,和书画等等文雅事儿,并未发生接触,简直可说先天无缘,这时突然学起来,岂不等于教鸭子上架?她本来只想借此为由,和吕性扬亲近。这时听意琴一说,心中暗自反对,抱怨她多事,既知道我并非真要学画,何必这样着忙,有工夫谈谈不好么?就笑着道:“干么这么忙,也得叫吕先生歇歇儿,喝口茶。再说我还没请请先生,就能劳动人家开讲了?”

  吕性扬连说何必客气。雪蓉方要答话,忽见门帘不住摆动,有只手由外面伸进来,就走了出去。

  原来她母亲自受了女儿白眼,再也不敢人前献丑。这时沏了茶来,也只在门外摇动门帘,暗通消息,不敢踏入房间。雪蓉出去,接过茶壶,重入房中,把茶斟上,各敬一杯。随又说了几句闲话,想要把学画的事岔开,闲谈一会儿,耗够时候,就邀请他二人出去吃饭,借以联欢。无奈吕性扬实心眼儿,本为教画而来,就必得履行他的职务,谈了几句,便又归到正文,问:“韩小姐以前可曾学过画画?”

  雪蓉只得答以向未学过。意琴接口道:“我看今天初次上课,吕先生只讲讲浅近的学画常识和初步的方法吧。好比学校里新教师上班,向来都是只说几句闲话就可以下课,下了课咱们还出去走走。”

  雪蓉听了,正和心意,就含笑点头。吕性扬于是拿起一本画法入门,发挥了些议论。

  雪蓉装作静心听着,其实她心浮意乱,根本不曾入耳,而且也听不大懂。只把眼瞧着吕性扬,鉴赏他的翩翩姿貌,朗朗音声,暗觉心神摇荡,爱情勃发。尤其望着他那不住开阖的嘴唇,自思不知何日能和自己的朱唇相接。望着他那连连摇摆作势的手儿,又想不知何时才能抱持自己的腰肢。这样的别有思存,在表面倒像得十分入神,居然忘记时候。但旁边的意琴,自己枯坐,却不耐烦了,屡次看表,到过了半点钟,她就开口道:“你们师生都歇歇吧,我看今儿这样就算了,下次我不来打扰,再正式上班。”

  吕性扬听了一笑,放下书本。雪蓉也含笑谢了一声,说:“吕先生受累。”

  大家闲谈数语,意琴又提议出去走走,雪蓉就道:“我家里太窄小,也不留二位久坐了,咱们出去吃顿便饭吧。”

  意琴笑道:“你何必这样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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