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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九


  §第十八回 人面依稀旧曲翻新怨 花开造次小白间长红

  话说柳塘说了一番没头没脑的话,警予更为着急,跳起叫道:“我真闷死了,到底出了什么事?我自己走开,又碍着了谁,会闹出这些是非?”

  柳塘笑道:“你碍着的人多了。觉着一走就脱开清静身子,那是不成的。你现在沉住了气,我要把好消息和坏消息一同发表。坏消息是你那位副官衔车夫的义仆丁二羊,已经死了,还是为你死的。”

  警予大惊叫道:“是么!他为什么?怎会……”

  柳塘摆手道:“你别打岔,听我说。还有个好消息,就是璞玉现在又成了无主的落花,需要你来负责了。”

  警予听着,瞪起了眼,才叫着问出“是么”

  两字,随又把话咽住,怔了一下,忽摇头道:“这都是没有的事,未必真吧?大哥你何苦还跟我开玩笑。”

  柳塘道:“我何致这么不懂事,在这时候跟你玩笑?本来难怪你不信,事情太来得突兀了。丁二羊真是胡闹得岂有此理,不过他这粗人,总算把性命报答了你这知己,而且把难题都替我们解决了。在道理上我们不能说他做得对,可是在事实上,我们都得感谢他。”

  警予叫道:“你大爷不要尽发议论了,快告诉我实在情形吧!”

  柳塘道:“好,方才我不敢立刻说出,恐怕你神经受不住这重大刺激,现在叫你着了会儿急,神经麻木了些,我当然要说了。”

  说着就把一切的事,都仔细说出来。

  警予听着,颜色大变,尤其因为丁二羊的死,又感他忠诚,又恨他糊涂,不由跳着脚叫道:“这人真是岂有此理!小命儿就如此不值钱,而且害了璞玉的男人,人家死得多么冤枉。”

  柳塘道:“那就不必研究理由,反正事情已是这样了。他一个粗人,只知这样的向着你,报答你,至于做得对不对,却是管不到。你看他死得轻于鸿毛,他还自觉是重于泰山呢。现在我们就事论事,璞玉的丈夫是由我发葬了。丁二羊的灵柩,还在庙里,因为他是你的佣人,又对你这样忠心,所以我想等你回来,商量再办,不过只要你的主意,用钱仍是我来垫办,这是眼前的急事。至于璞玉,现在已失了倚靠,也算真正得了自由,以后的归着,当然你是义不容辞。我们只当没有她丈夫这回事,只接原来岔儿办理,等璞玉替她丈夫守孝期满,就可以办喜事了。总而言之,这场波折,不过耽误几月喜期罢了。”

  警予听着怔了半天,没有说话,柳塘却怕他作别的想头,把璞玉要出家的话,完全隐瞒。这时见警予不语,就又说道:“不过那是后话,现在你只好好歇几天,王督军自然来问候你,你就照样前去做你的秘书长,别的都由我一手经理。”

  警予道:“等我休息几天再说吧,现在脑筋很乱。再说还得先办理丁二羊的丧事,这个人虽然做事糊涂,可是总算为我死的,我得对得住他。”

  柳塘听了,也就不往下深说,只向他道:“好吧,你就先歇几天,丁二羊的丧事,你定个章程,由我派人张罗。”

  警予道:“好在我们这样交情,我又没别人可托,只可麻烦你了。我的行李箱里,有张汇票,是由天津大生银行汇到汉口的,共有两千多元钱,是我剩的一点宦囊,烦你去向大生银行交涉一下,把钱取来,全发葬了丁二羊也罢,聊尽我一点心。”

  柳塘道:“好,交给我办,不过也用不着许多,我对丁二羊也有点意思,表我敬你的心。”

  警予道:“那又何必,丁二羊本是我的佣人,又是为我死的,怎能叫你费心?”

  柳塘道:“不必说了,咱们无须费话,只各尽各心好了。”

  说着就叫下面预备饭,和警予同吃。吃着又说了些闲话,柳塘竭力避免提璞玉的事,警予自然也不便自行提起。

  从此警予就算住在柳塘宅中。柳塘因为以前经的意外风波太多了,所以长了心眼儿,暗地交派下人,对警予用心视守,不要叫他独自出门。其实柳塘也想不出警予有什么私逃的理由,只不得不这样小心。

  警予饭后睡了回晌觉,以息旅途倦乏。到晚上柳塘又陪他一同吃饭,商量了发葬丁二羊的办法。柳塘主张把二羊表扬一下,殡仪稍为铺张,不必十分阔绰,只请当地文武官员,名绅耆宿,以诗文歌咏,使他的风义长留千古,并且在出殡时,约些阔人走送。警予摇头道:“这个不成,若依二羊对我的愚忠,我实应该尽力而为,能把天上神仙都请来给他增光,才合心意,不过他所做的事,并不像什么烈女节妇,题目光明正大,容易表扬。其实也并非他的行为不光明正大,是他致死的原因太不光明正大。一方面说,他对我是太忠了,另一方面他做的什么事呢?人家璞玉本有丈夫,只于久已失散,现在人家夫妇重逢,璞玉和本夫重圆破镜,自是天理人情万分该当的事。丁二羊却因为璞玉本夫出现,妨碍了我和璞玉的结合,居然把人家害死了。虽然他也把命赔上,但终是一件罪恶行为,不能因着他忠于主人,便说他做得正当。我也不是自己糟蹋自己,用戏作个比喻,按《打棍出箱》说吧,葛登云得到范仲禹的妻子,爱惜非常,定要霸占。

  范仲禹寻上门来,索要妻子,葛登云不愿返还,就令下人把范仲禹乱棍打死。咱们假设说葛家有个忠仆,看到主人爱新来美人有如性命,不忍分离,又替美人着想,嫁给大师,总比跟着穷书生强得多,于是义心勃发,要成全这段姻缘,他就把范仲禹暗地害死,自己也惧罪自杀,给主人摘清干系,这样总算忠于葛登云了,在葛家可算是一个义仆。只是你想,葛登云若是托宋朝当时那些名士给这义仆表扬,人家肯么?就是肯的话,人家怎样设词呢?说他害人是该害啊?说他助纣为虐是好事啊?便是现在卖文章的小名士,比野鸡还多,给上两块钱,叫他说黄巢是圣人,窑姐儿是烈女,都能办到。但是丁二羊这件事,也要难住他们,你自己想想,可能自圆其说?不要弄得没表扬了他,倒把我这葛登云的罪状都宣布出来,所以我看不应如此。”

  柳塘笑道:“你比喻得未免太过,只是道理却对。丁二羊所做的事,实在叫人不好定论,那么我的提议,只可取消,就依着俗礼,从丰殡葬他吧。”

  警予道:“从丰也得看我们的力量,就尽我那笔存款好了。我自己心中纪念不忘,比虚文还对得住他。”

  柳塘得了警予的话,也未替他向银行取钱,只自定出章程,叫下人去办。

  由次日起,张宅的门房就忙乱起来。把门房当作临时账房,叫来一个退休的老仆郭安,主持财务,除本宅下人以外,还另邀了几个帮忙的,分头办理两处的丧事,直忙乱了四五天,街南院和庙里都念了三棚经。到第五日,便先给丁二羊出殡,这殡仪虽然未甚铺张,也算应有尽有,足抵中产人家办丧事的风光。只是因为警予未曾惊动朋友,送殡的人,除了张、赵两宅下人以外,就是警予、柳塘二人。丁二羊本身并没亲友,他的拉车同伴和督署副官处的同人,也都不知信儿。只在起棺之前,由警予和柳塘首先上祭,跟着下人依次祭过,便即出堂。棺前仅有一个穿孝服的人,便是二羊口盟兄弟张宝山。当时警予直由庙中步行送到坟地。

  柳塘也送了很远的路,警予因他体力不济,屡次劝阻,柳塘才上了马车,跟着殡直到坟地。大家又祭了一回,眼看二羊棺木入穴,封土已毕,将预先刻好警予亲书“呜呼,奇人丁尔扬之墓”的石碣,竖在墓前,碣背还有柳塘所作的一段铭词是:“愚不可及,死也何轻,世乃有不读诗书之贤哲能发其弥塞天地之至情,奈何不能称君以义士,而仅以奇人为名?呜呼!名无名,称无称,死不死,生不生,愿君磊落抑塞之间气,历千百年而重与日月同明。君魂有知,当长息尘劳而永安幽灵。知君者惟张与赵,生相远死乃苦丧良朋,虽吾生之有涯,当思君于无穷。寒衣麦饭,年年瞻拜而涕零。君倘念后死之友,愿相望于寒烟渺冥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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