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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四


  柳塘说道:“这倒不能怨他,他实有难言之隐,不能写在辞呈上。现在我把他的详情告诉老兄,转达督军,不过现在对于以外的人,最好秘密,警予很不愿把这种事传扬出去的。”

  张副官长道:“我一定除了督军不告诉别人,你就说吧。”

  柳塘就把警予和璞玉历来的悲欢离合,以至现时所发生的事,都全盘说出。

  张副官长听到丁二羊和瞎子同死,不由跳起来道:“真有这种事?真有这种人?丁副官会为人豁出了命,好汉子,好汉子,给我们副官处露脸,我回去跟督军说,给他出殡,给他老婆孩子办赡养。”

  柳塘道:“丁二羊孤身一人,并没妻子,倒无须你费心。我只求你跟地面上说句话,许我把丁二羊和瞎子的尸身领回,给棺殓埋葬。若由我自己办去,就麻烦了。”

  张副官长道:“那容易,我回去给警厅打电话,叫他们把尸首给你抬来。”

  柳塘忙道:“那倒不必,我自己派人领去最好。因为得另处寻空房停放,现在还没定妥地方。”

  张副官长笑道:“不错,我糊涂了,怎能把尸身抬进你府上来呀,方才你说的我都明白了。丁副官拉那璞玉的本夫跳河,就为着叫赵秘书长补这个缺。可是现在缺出来,补缺的人又走了,可怎么好呢?这位没过门的太太可怎么好?再说督军的意思,万万不肯舍赵秘书长,叫我跟你打听他辞职的缘故,最要紧的是他去处,赶快请他回来。”

  柳塘想了想,忽拍手叫道:“有了,这倒是简捷的办法,督军的力量一定能办的到。你回去对督军说,警予是乘京汉路早车走的,督军可以打电话去,叫他们沿线截留,按时候计算,绝到不了汉口,就被截着了。”

  张副官长正抽着一口烟,闻言将烟枪敲着烟盘叫道:“对,对,对的很,就按通缉逃犯的法儿,通知沿路捉他,捉住就押解回来。”

  柳塘笑道:“就是这办法,我方才正发愁没法追他回来,现在借着督军和老兄的鼎力,一定可以成功。不过还要跟警予开回玩笑,最好在电报上说明情形,不要吓坏了他。”

  张副官长哈哈笑道:“没关系,捉他回来做新郎,就先受点惊怕什么?”

  说着就立起道:“老兄这办法很好,我去快回禀帅座,立刻办理。”

  柳塘道:“好,我也不留老兄长谈,改日等警予回来,再约您跟文处长聚一聚。还得拜托您跟文处长说一声,我给他信里所说的事,请先缓办,听警予的下文再作商量。”

  张副官长应着,便告辞走出,到门口又给柳塘行了个军礼,才在马弁拥护之下,出门上汽车走了。

  柳塘送他回来,自思眼前的事,都已着手办理,心中稍安,就又回到书房,想要歇息一会儿。哪知没过五分钟,太太过来,对柳塘说,璞玉在宅里啼哭,甚为不祥,谁家将过着好好日子,叫外人闹丧,要求设法避免。柳塘道:“璞玉很知礼的,方才是一时忍耐不住,她已知道不该,以后当然尽力避忌。”

  太太道:“还有那瞎子的尸首,你也得另想地方停放,不能弄进家里。”

  柳塘笑道:“那是自然,请你放心。”

  太太道:“就进跨院偏院,也是不成。”

  柳塘道:“是,我已经打算借街南那所房子,现在正空着没人住,恰可用来做这件事。”

  太太道:“那么也好,我看索性把璞玉接过去守灵,省得在咱家里犯哭声。”

  柳塘方沉吟未语,忽然张福进来,送进一封信。柳塘接过一看,只见是一个很粗劣的贱价信封,初以为是女仆的家信,方要说谁的信给我,却见封面上写着“张二爷收启”,上方住址也写得很对,只是有着两个别字,下款却只有内详二字,才知道确是给自己的,只不知何人所发。不由诧异非常,本想丢在一边,但因一时好奇心盛,就拆开取出信纸,先看后面寄信人的署名,只见写着“老大姐老绅董谨禀”,旁边还有小字的注:“是王先生代笔。”

  柳塘看了,直觉哭笑不得。这位老绅董居然以绰号当作名字,并且对自己还真以老姐自居,又偏在这百忙中来信捣乱,真不知今日是什么日子,若不看看皇历,设法破除,还不定出什么新鲜事儿。想着不由一声苦笑,便从头瞧看原文,只见上面写道:“张二老爷盟弟见字,套言不叙,谨问你贵体安好?!家中老少均好?!老大姐我也安好,今写此信,别无他故,你千万别疑我要璞玉的身价,那笔钱早跟黑心疔对抵了,你要疑心,今天晚上灯灭我也灭。我今写此信,只为想跟你谈谈,皆因有约在先,姐弟要常常来往之故耳,姐姐请你,没有好吃的,所以捎信叫你请我,你认的好馆子,花钱不在乎,顶好还派那个小当差的坐汽车来接我,叫我再美一回可也?可不必像上回那样举动,大折受我,只吃顿好的,姐弟说说道道,就是乐子。

  姐自从认你这个兄弟,也想开了,自家岁数不小,该着收了,别给兄弟抹脸,所以这程子每天只留一拨住客,拉铺赶早的都给驳出去,这总对得过兄弟你了。现在我很闲在,你哪时接我,哪时出去。姐早想去看你,伙计老崔说,婊子不许拜客,姐就不去,托人写信给你。那位赵官儿跟璞玉成亲没有?如有日子,告姐一声,姐要送礼。别事面谈。姐此信只为想与你见面,兄弟若错想,对不过姐。专此,敬请万福金安。”

  柳塘看着,更觉笑不出声,哭不出泪,这位老绅董居然认定了姐弟之谊,并且还要守着当日口示约会,要常常来往。自己这样年纪,还被个老婊子称做盟弟,这封信若被人看见,真可以笑死。但这信内有着一种亲切恳挚的情味,充溢在字里行间,又感觉老绅董的真诚朴实。虽然混了一世,依然天真未凿,既不懂阶级的差别,也不知世情的诈伪。别人称她声老大姐,她就以老大姐自居;别人说句日后常常来往,她就似实要常常来往。这真是今之古人,可惜出在下等娼窑里。自己当日亲口称她作老大姐,亲口许她常常来往,如今她依然实行,我反倒笑她嫌她,真是可愧。我还是个读书的人,若论心地光明,直不及她这老妓女了。

  而且这位代笔的王先生,不知何人,大概是老绅董口述,用他笔录的,居然写得这么诚恳动人,还没有许多别字,看来比《三疑计》的王先生,《杀子报》的王先生,学问不在以下。横街子一带老绅董管辖下的自治区中,居然有这样人才,可算是天涯何处无芳草了。只是这位老大姐盛意约晤,我当然得应酬,不过在这当儿,我怎能抽出功夫,只可缓几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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