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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一


  柳塘才走进院内,便被一个妓女拉住,叫道:“老宝贝,跟我来个乐儿。”

  柳塘转脸一看,那妓女便对他一笑,脸上的粉,因为肌肉震动,纷纷下落,好似冒了一阵白烟。柳塘吓了一跳,方要挣扎,宝山已推开那妓女,保着柳塘前行。走了没几步,又有个妓女在门内向宝山招手,叫:“小白脸儿,你进来,花块钱住一夜,我真爱你。”

  宝山不理,他仍向前走。因为要寻人,并不能躲着她们,每过一室,必得向前看个明白。只要一近前,那窗内的妓女,就必有诱惑的动作,和肉麻的言语。竟有许多向柳塘叫俏皮小伙儿,或是小爱宝儿;至于宝山,更有许多人目挑手招,说出极淫秽的话。宝山还是在来时便把脸儿弄污,还惹得她们这样爱慕,看样儿似乎所有妓女,全害了色情狂,对他们一老一少热烈追求,钟情过度。但柳塘看见每有游人走近,她们便施展这一套,即使是个乡下老赶,也照样蒙受同样优待,才明白这是她们的专修技术,但未免太肤浅雷同了。

  这样又走了两家,忽看见一个院里十分热闹,挤满了人,而且在一间房门前,许多人靠墙排立,好似银行挤兑,车站购票的情形一样。那间房门紧紧关着,窗上也有红布帘遮盖。柳塘知道这闭门下帘,是内中有人工作的表现,但不解何以门外如此拥挤,就问宝山。宝山回说里面必是个新下水,或新由上级降落的妓女。人情好新,即使北里游人,也不会违背公例。例如街上跑合的,常以“新来的”

  三字作诱惑工具。此处若有新来妓女,虽然照例加价,而游人仍是如蚁附膻,常常三五天不下窗帘,房门随开随闭,游人此出彼入,发个很大的利市。必待新鲜劲儿过去,才恢复常价,但游人也就稀少了。就和戏院赶正月节儿一样,卖得越贵,顾客越挤,但一过元宵,票价减少,顾客也不挤了。柳塘大愕道:“这样拥挤,妓女可不要死了。”

  宝山道:“一个也没有死过。这里的人,不能和寻常人家一概而论,好像生下来就为干这个的。”

  柳塘听了诧异:难道天地生人,还有两样构造?常听人说乡下的姑娘被兵匪轮奸,未历数人,便已丧命,怎这里竟有特别坚强的人。又想到璞玉也是新落此间,当然难逃劫数,这未免太可怜了。忽然灵机一动,自念莫非这关闭的房中,就是璞玉,便和宝山说了。两人也来在人丛中,等候看个明白。柳塘不觉自笑,也成了挨个儿的了。正在这时,忽然有个毛伙,捶着窗子叫道:“你还有完没有?捞本儿来了?灯花时候大忙忙的,别尽占着屋子。”

  说完,忽听房中有男子声叫道:“再来一份。”

  那毛伙便不言语了。柳塘又不明白,问宝山是什么意思,宝山道:“这里花钱虽然不看钟点,但却在无形中有时间限制,不许超过。尤其新来人儿,灯花时候,更是限制特严。这房中客人,想已越过法定时间,故而毛伙加以催促。但那客人不肯半途而废,就说愿意再出同样的钱,享受同样时间。”

  柳塘道:“可是他为何不说再来一次,或是再出回钱,却说再来一份呢?”

  宝山摇头道:“这个我就不懂了。”

  柳塘笑道:“你不懂啊。这是关于考据掌故的学问,我倒略知一二。当初有一种下等娼窑,把嫖赌连到一处,引人上钩。每到晚上,妓女都出来坐在巷中,每人头上点一盏红灯,旁边立着毛伙,手持签筒,对游人讲说价目。这个小红,抽真假五儿三个大一牌,抽十四点一百四十钱一牌。那个宝如,抽真假五儿两个大一牌,抽十四点一百钱一牌。你可看过街上小贩,带着签筒作生意,多少儿钱赌一份熏鸡,多少钱赌一份茶碗,先就和那个一样。因为什么叫做份儿,就在赌的时候,先要立下标准单位。譬如一只鸡两只碗算一个单位,叫做一份儿。一份还见对双份而言,若是抽着了巧儿,便可得到两个单位。

  在那种赌人的娼家,却以春风一度为一个单位,譬如一个游人看中小红,对毛伙说明抽她,便按价交钱,一牌一牌的抽起来,若能赢一次,毛伙便给他一块竹牌,以后可以随时拿这竹牌,前去跟那姑娘欢会一次。若是住夜,也可以加上三四倍至五六倍的钱,直接赌一夜的住宿权。否则积存竹牌三四或五六个,也可以拿去住夜。这一个竹牌,谓之一份。那个当做赌品的妓女,在旁眼巴巴看着签筒,希望从轻判断她的命运。因为竹牌每输出一个,她便得受一次屠宰啊!就为以前有过这种风气,所以传到现在,还把春风一度称作一份儿。”

  宝山听着暗笑,老爷竟知道这么多,有心要问老爷可曾抽过签儿,但又不敢。柳塘也因想到抽签二字,既是市井恶行,又是土娼秽事,却不料以前九六公债等等,常在报上登着抽签还本,自己一看见,就笑得肚疼,如今世变沧桑,一切抽签都成过去。记得小时曾收藏了一只土娼的竹牌,前几年又被派了几百元公债,到现在一样没处兑现了。想着忽然听门内有女人说了句话,随即把门开了,一个屠户式的大汉,从里面钻出来。门外许多寻芳之客,都拼命向里挤。毛伙拦在门口高叫别挤别挤,大家早晚有份。柳塘急忙挤在人群,由那毛伙的身旁向里瞧着。

  只见一个少女,正在地下,由蹲踞的姿势站了起来。地下放着只破旧木盆,热气腾腾上冒,便知道她正举行过清洁运动。又看那少女转过身来,原来只有十五六岁,身体尚未正式发育,脸上现着食物不足,日光不足,空气不足的苍白气色,眼睛发黄,眼光发呆,眼泡发肿,显出血分亏损,衷气亏损,精神亏损的病弱状态。身上只披着件花布小短袄,由空隙处可以看见那暴露着的肋条,和未发育的乳峰。一只手还提着那未系的中衣。

  柳塘看着,就似见着一只羽毛未满的小鸟,投放在出俎上,用大刀加以宰割一样伤心惨目。这时毛伙仍守在门口,那些游人纷纷请愿。这个说我从早晨来的,等到这会儿了。有个说你行好,先让我进去,我家在葛沽住,还得赶几十里地回去哪。那个就说,我吃完早饭就来了,等到这会儿,连拉晚儿都耽误了。但有一人并不说话,挤到毛伙近前,交了两包铜子儿,低声说多的算下钱儿。那毛伙立刻推开别人,把那人让进房中随手关了门。门外客人哄的声都念念有词,似乎不甘失败,对那毛伙表示遗憾。毛伙也不理睬,蹲在门前,唱马寡妇的嘣嘣腔儿。

  柳塘既看明房中不是璞玉,就拉着宝山走出,再进别家。一进门儿,见院中坐了位老太太,在一只很小的圆凳上,盘着腿儿,看着上重下轻,岌岌可危。但她坐得很为安稳,身体还摇摇摆摆,唱着正月里开的什么花儿,还带着打嘟噜儿,只是听着不大顺耳。柳塘走过一看,原来是位老太太,头发已经掺白了,嘴里的牙也差不多掉完了,看年纪总在六十上下,但脸上还擦着厚脂粉,但脂粉也掩不住满面又深的皱纹。柳塘看看害怕,急忙要走开,哪知那个老妓早已注意了他,忽然伸手拉住,叫道:“别走,花钱来个乐儿吧。”

  柳塘吃了一惊,忙道:“我不来,不来。”

  那老妓道:“不来上这儿干什么?你嫌我老不要紧,这院里有的是年轻的,你挑一个。”

  说着跳下地,便把柳塘往里拉。宝山上前拦住道:“你快放手!这是什么规矩,还有强叫人花钱的。”

  那老妓道:“不错,这儿不是落马湖,不能强拉老赶硬叫花钱。可是你们另说,我眼里不下沙子。你们人别看穿的破旧,拿我们开心。我就恨你们这样的人,只要遇见了,非得叫花钱不可。”

  说着叫了声“你们来”,就见各房妓女都应声跑出。宝山叫道:“你们要反哪?我去叫巡警。”

  说完向外跑时,不料被两个毛伙拦住。宝山急了,正要厮打,柳塘叫住了他,向老妓道:“好好,我花钱,要多少?”

  老妓道:“你要哪个?”

  柳塘道:“谁都成?”

  老妓道:“那么你住我一夜吧。”

  柳塘道:“就依你,要多少钱?”

  老妓道:“三块钱,下钱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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