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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〇


  其实名家自己,是否心里有准,那也只有他自己知道。帮闲的人,更是只为自己喜怒利害而下批评,姑娘给他们好处,便对我说她情义深厚,把打骂也说成恩爱,轻狂说成活泼,卑污说成风流,竭力使我入迷花钱,他们好去分肥;若是姑娘不给好处,他们就反其道而行之,把真情说成假意,端庄说成麻木,体贴认为轻藐,诸如此类,非得叫我断道跳槽不止。只是虽然如此奸狡,但却还自知身份低微,任我呼来叱去,有如奴仆,而且他们也不敢说过分的话,作错格的事。

  方才这个胖子,却和我当日所见不同,不但态度骄狂,处处露出挟制那少年的意思,把他摆弄于股掌之上,而且教唆偷盗,当面抢钱,那少年直如受了他的催眠,宛转服从,甘落陷阱。这胖子真真混账王八蛋,可杀不可留。可惜我不认得那个少年,只有看着他堕落,不能拯救,否则定要告诉他的父兄,既做件好事,也可乘机惩治这胖子一下。解我的恨,就枪毙了他也不为过分。但是看他的手段,却也令人佩服,一切都用宛转曲折的笔法加以诱惑,使对方自入壳中。只看他为敲一顿饭钱,竟奇峰突起的造出北仓一事,说明三五日才能回来,针对那少年的明日紧急邀约,一面又清讥徐引的,由自己老婆身上,提到那妓女老六,由老六再描摹出明晚对方的兴趣,说得绘声绘影,恍如身临其境,便那少年神驰心醉,暗示以若肯出一顿饭钱,明朝便得享此乐,否则渺茫无期。

  那少年到这时候,又怎能再吝惜微资?然而饭钱到手以后,他的鞋立刻又发生问题了。由此看来,现今世界百事进化,帮闲似乎也成了一种高深技术,这胖子虽然万恶,却是才具优长,只可惜大才小用,费了偌大心机,如许技巧,也只能在这小胡同里骗上几块钱,我倒替他抱英雄不遇之憾了。柳塘想着好笑,就坐车回家,和玉枝又谈了一会儿,父女二人才各自睡下。

  自此之后,柳塘虽未忘却雪蓉的托付,那璞玉的苦情,但苦于一筹莫展。既因家境关系,舍不得平空花去许多金钱,又料到即使如数付钱,也未必真能救出璞玉,便能救出,也仍将有大纠葛。于是,竭力搜索枯肠,想寻个快刀斩丝的爽快方法,无奈连过几天,仍是毫无主意,而雪蓉的吉期也就到了。柳塘只得先办自己的事,太太更是热心主持一切,把前院东西厢房,整理得富丽堂皇,而且陈设器具,完全一样,表示对二位姨太太毫无偏倚。

  到了喜期前夕,先把玉枝移入厢房,又把至近亲友请了几十位,虽然不要大肆铺张,却也得小具仪式。依太太的主意,玉枝虽早几天进门,却未曾稍有举动,有些委屈她,所以预备在雪蓉进门之日,要玉枝一同行礼致贺,在亲友面前,就算她俩一同进门。柳塘别有会心,一则和玉枝已成父女,不愿再在人前落这一层痕迹,二则玉枝的事还未曾与雪蓉说明,她进门时看见又多一人,成了双份,必然大为不悦。固然事后可解释,但当时究竟难堪,就对太太设词反对。

  但太太却似偏袒玉枝,定要她和雪蓉一同风光,反问柳塘何以如此偏心?把雪蓉捧诸天上,将玉枝置于冷宫。柳塘无可分辩,只得拉个皮子,改口附议。心里却暗怨太太,你自觉是给玉枝争面子,却不知反给她添麻烦,我们这是父女,你何必叫她多受一回羞辱呢?但这话既不能实说,只暗自抑郁。

  随后又提到名次问题。柳塘公然在袒护雪蓉,言说应以年龄序,雪蓉比玉枝大两三岁,当然她是大姨太;太太却说向来的妾,都以入门先后为名次标准,走遍天下,都是如此。这就和官场中以作事年数甄定资格一样,当然资格老的先行提升,若按年岁分别高下,难道大总统该由全国最老的人作么?再说,家中比如有了八位姨太,年纪从二十一到十八,次序早已排好,忽然又娶进个二十六岁的来,难道原有的都挨次降下一名,让她作老大么?

  若是这样,姨太太就都没了准号儿,来一个就重排一回,这是你们张家的规矩呀?柳塘所以要雪蓉为大,只是因为玉枝徒拥虚名,并无实位,把她排在第二,日后或是出嫁,或是正名定分改称小姐,这二姨太就可以泯然无迹的取消。若是把玉枝作为第一,雪蓉作为第二,将来玉枝资格转变,就没了第一个姨太太,那时,雪蓉若仍称二姨太太,好似她前面还有一个,使玉枝的痕迹永难消失,若把雪蓉提升一步,更改名称,又是一回麻烦。柳塘这理由仍不能明说,只能甘受袒护雪蓉之名,和太太辩论。无奈太太持之有故,言之成理,柳塘竟又失败了。

  当时,一切计议妥当,柳塘要回前院睡觉,太太又出了题目,问他回哪里去。柳塘一时忘记玉枝已移入新房,就说仍回老地方睡去。太太道:“什么话?玉枝今天才移到新屋,怎能叫她空房?我不是偏向她,只是主持公道,非要叫她占先不可,你今儿得老实陪玉枝去。”

  柳塘听了,只可连应说好。太太还不放心,把他押解着送到玉枝房中,坐了一下,方才回去。柳塘把烟具取来,在玉枝床上吸着,一面悄悄告诉她和太太商定的事,以及自己不能力争的苦衷。玉枝听了,很不好意思地道:“太太也太爱操心了,何必这样照顾我?”

  柳塘道:“她因为你是她的私人,所以特别向着你,哪知倒引你的怨恨,我也是没法儿。咱们只当唱戏,把这场敷衍过去吧。明儿你就给她一个满不在乎,随班行礼,好在不论怎样,咱们父女终是父女,现在咱们为着种种顾忌,不好说明,等将来我给你找好了主儿,自然还得请来亲友,诉说咱们的隐情。”

  玉枝听了,半晌无言,忽然凄然欲泪地道:“爹爹,在您初认我作女儿的那天,我心里倒真想借着您的力量,赶快寻个终身着落。现在伺候您这几天,觉着您待我比亲儿女还好,我已经把爹当作生身的亲爹,您的恩义我永远感激不尽,已不想嫁人了,只求服伺您到百年以后。”

  柳塘笑道:“傻孩子,别胡说了,你嫁人不嫁,本没问题,服侍我一世,也没什么不可。只是我太老了,不能管你一世,所以应该趁着我在世给你找个婆家,就算是托个别人替我管你,将来我死时也可以放心。若是我能够长生不老,那就用不着托人了。”

  说着,又叮嘱明日雪蓉进门时,她看见有你,就许神色不对,你只不要理会,随人摆布,到夜间我和她说明,咱们三个就结为一党了。

  玉枝应着,又谈了半天闲话,柳塘叫玉枝出去,看看太太房里是否已经熄灯。玉枝问:“作什么?”

  柳塘道:“她睡了,我好溜回书房去。”

  玉枝道:“您就在这屋里睡吧,省得太太知道了,又起疑心。您每天起得那么晚,怎能瞒得住她?就在这屋睡又怕什么?倘然我是您的亲女儿,难道也有这些顾忌?”

  柳塘想了想,道:“就是亲女儿,也不该跟父亲在一房。其实,我倒不只为这个,你说太太那里要防,我说雪蓉这面也得小心。第一得叫她信我们父女的关系,若是不然,以后就讨厌了,你快去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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