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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二


  雪蓉笑道:“娼窑里面还会有花钱办不到的事?这一说,璞玉定然有指望出来了。不过太带累你,知道得用多少钱呢?”

  柳塘道:“花钱倒不相干,我的财产,虽然有限,既没个儿子,留着给谁?落得做些好事。再说这件事,莫说还是你托我,便是我自己从旁处听到,也忍不住要管,只是成不成没有把握罢了。”

  雪蓉见柳塘如此热肠,知道不用再行嘱托,说了会儿闲话,便要回家。柳塘知道她忙于赶嫁妆,也不挽留,付过茶资,一同下楼,替雪蓉赁了洋车,看她走了。

  柳塘在街上走着,忽然看见路旁一条灯火辉煌的胡同,认识是三兴里,猛地心中一动,自思那三玲书寓就在这胡同内。现在灯火初上,正是冶游时候,我何不去访访这个璞玉?就走进胡同。西面第二家便是三玲书寓,门头密排电灯,门旁横列许多红纸,标着妓女芳名,显得十分火爆。柳塘本是走马章台的惯家,走入院内,里面堂屋内的毛伙,看见有人走进,便拉开风门,延柳塘走入。让到一间空屋中,放下门帘。那毛伙探进身儿,便问有熟人儿么?柳塘摇头。又问见见么?柳塘点头,始终没和毛伙说一句话,然而已经交代过规矩,表明了意思。

  那毛伙便重把门帘挑起,高声喊到下边。随听楼梯一阵乱响,楼下的各房间,也像蜜蜂出窝一样,每房都有一个妓女出来,大家鱼贯而行,都向柳塘门首走过。走过时都向门内瞧望一下,虽然各个姿势不同,态度各异,有的高视阔步,满不在乎,是红姑娘的象征,表示不得不遵章候选,实际绝不指望挂新客头儿,几拨老客就够吃的了;有的步下迟迟,弄姿送媚,似乎对房中客人一见倾心,那是当天还未开张的穷姐儿,指望客人把她选上,发回利市;有的作小翠花唱乌龙院,听宋江叫门时由后台出来的光景,迷迷糊糊,匆匆忙忙由门外一过,眼皮也不撩,就又飞跑回房而去,那必是房中现存小白脸一枚,正在喁喁尔汝,神魂颠倒着呢;有的在众妓全都见过以后,毛伙再喊一声还有见的没有,才从房中姗姗而来,到门前略一显魂,立即瞥然隐去,绝不和旁人一样听候选拔结果,那必是一种特别妓女,也许是落子馆的台柱,也许是摩登派会跳舞的姑娘,但也有老牌妓女,现在已经不红,却因端惯了架子,一时落不下来的。

  柳塘虽然久已隔绝花丛,但心中却似藏着一部熟读的书,一切无不了然,看着一个个走过时,向里一瞧,都似有些扫兴,知道自己这老头儿,太不足餍她们的眼目,不由好笑。男子寻花,脑中都存着个色丽情深的理想人才,但妓女脑中,也都有个虚构的影像,希望遇见个美貌鲜衣的少年郎,倘然自己是个金装太子式的美男,她们一定不会这样,都要曼立远视,望而幸焉了。

  想着,那毛伙已放下门帘,进来问挑哪一个。柳塘本来目的在于璞玉,但看这许多妓女,全不仿鬈。欲待向毛伙询问,又想到听雪蓉说璞玉进来不久,未必见客,即使见客,也未必还叫原名。自己若冒昧的说出来,恐怕反惹起他们疑心,不但于璞玉有损,而且更要紧密掩防,自己便没法见她了。不如暂且随便挑一个人,取得客人资格,日后常来报效,再慢慢设法探听。

  主意打定,寻思方才所见的妓女,那些摩登漂亮的,飞扬浮躁的,或是神气十足的,都不能领教。以自己这样年纪,在这院中又没个相识的花丛耆旧,替自己标榜门阀,在她们眼中,只是个糟老头儿。若挑识上了,必然看守空房,落得修心养静,而且自己既无望接近她们,又何能打听璞玉消息?不如挑个最不出色的,她既可以感恩戴德,殷勤相待,自己也算奉行童子军日行一善的条例,周济一个难民,还容易探听消息。于是就开口说道:“方才那个胖胖儿,身上穿紫色衣服的。”

  毛伙道:“有好几个穿紫的,您只说是旗装,是蛮妆吧。”

  柳塘本没留神脚下,闻言心想,这时候居然还有缠足妓女,叫我遇见,那么将差就错,叫进这蛮妆的,温温我三十年前的旧梦。便道:“是蛮妆的。”

  那伙计就喊了声七姑娘,遂见一个小脚妓女,扭扭摆摆的走进来,同时外面一阵哗笑。

  柳塘初还不知外面笑的什么,继而醒悟,这是应了一句俗语,老头爱小脚儿,老头儿是过时的人,小脚儿是落伍之物,两下一相接触,自然就招了时代人物的嗤笑。但也不以为忤,反觉有趣,向这进来的妓女举目端详。见她是圆圆的脸儿,厚涂脂粉,也不仿效新式血花流烂或是红蛋图案的涂抹方法,仍照着旧式,把胭脂擦满两颊,深浅停匀。鬓角也天然生得很齐,配合她这种妆饰,头上也还梳着大盘头,带着半边俏的花儿。身穿紫色短袖绒旗袍,腕上还戴着副大镯子,是真金或是包金,那还待考。脚下一双金莲,长下约有五寸,尖倒很尖,只是好像缠裹时把全力注重脚尖,对后面完全放任,以致把肉都给挤罗到跟上,肥得绵越范围,不合比例,除了脚跟两侧,都是锐角,与脚尖的锐角不同外,简直成了等边三角形。尤妙在所穿靴子,大约是按着三寸长短做的,而脚则有五寸,于是鞋帮鞋跟,都成了鞋底,整个的脚跟,都在外面露着。

  而且因她当初缠得不合规矩,那脚尖永是像高射炮的庋置角度,翘然向上,大有拇指独伸,自夸第一的样儿,以致带累得脚跟无法不代理行路工作,支持全身重量,于是鞋子完全成了装饰品,连鞋底也不肯沾泥,脚尖更是越发昂首青云,不甘低首了。但是因为这样畸形发展,使她的腿上的筋,伸胀许多,身体重心还是维持不好,腿上似有一种力量,时时拉她向后,而她走路却要向前,自然现出前进两步,后退一步的风摆式样。

  其实,她这双脚并不见得比天足女子小到多少,不过缠成畸形,前面出个尖儿,便算小脚,但若用几何学计算总面积,恐怕肉比常人还多,重量比常人还大呢。可是从门外进来,一手扶住门框,进来两步,才把门框松手,立刻前仰后合地扑到离门不远的衣架旁,握住衣架的立柱,再向前挪步。约摸到了衣架和方桌的中间,才放开衣架,奔到桌前靠住身体,这才算达到目的地,喘吁吁地望柳塘一笑。

  柳塘心里已自忍笑不禁,知道此人罪孽深重,到死也无望脱开痛苦了。原来缠足虽为极不人道的惨事,但却是一种艺术,里面有很深的玄秘。会缠的能缠到极小,而行路捷速,不作丑态。不会缠的则既百缠难小,弄得肌肉左奔右突,成为奇形怪状,而且走路艰难,从此便永远为累。再加工缠裹,就像写字一样,已经归入魔道,再想循规蹈矩,因为恶态已成,俗骨难医,万万不能改善。要想解放了不受这罪,那就如小翠花要拜侯喜瑞为师,改唱大花脸,来个搔首弄姿的窦寨主,流波送媚的益德张,那叫人看着必要引起呕吐,反不如看本工活的马思远、阎婆惜较为受用。但是缠足不善的,也还可以勉强行走,不致像此人的必须借物扶持。由此可以推知她的尊足,不知有若干鸡眼,而且她生来不爱犯小性儿,已经久不挑“眼”了。柳塘想着几乎要笑出来,这时毛伙已在旁询问:“可是她么?”

  柳塘点点头。毛伙问声:“二爷贵姓?”

  柳塘虽不愿提名道姓,但也犯不着为冶游而改却历代相传的姓,就说了:“姓张。”

  毛伙遂对那妓女说声:“侍候张二爷。”

  在这当儿,妓女应对客人有句话。但是小脚姑娘却只向那毛伙道:“让到俺屋里去。”

  那毛伙说声:“请本屋坐。”

  就打起门帘,高喊:“楼上五号打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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