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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一


  玉枝道:“太太告诉我的。”

  柳塘点头道:“不错,她是女招待。”

  说着,见玉枝低首攒眉,面上现着很微妙的神情,就问道:“女招待怎么……不好么?”

  玉枝摇摇头道:“也许这新姨娘是规矩的,干什么的都有好有坏,可是我见的女招待,都……”

  说到这里,似乎觉到不该批评义父的爱人,怕惹柳塘不快,就住口不言。柳塘笑道:“你倒很会说话,怎么又打住了?你尽管说没关系。”

  玉枝听了,只抿着嘴笑,不肯再说。

  柳塘见她这样,也不再问,却想起她所说太太告诉新姨娘是女招待的话,就道:“太太除了告诉你新姨娘是女招待以外,还说什么来?”

  玉枝这时正因感念柳塘,越觉怨恨太太,但也没有报复和离间的心,只是觉着太太和自己所说的话,仅是抵制那位新姨太,并无伤于柳塘,就告诉他也没关系。何况自己是他的女儿,凡事不应瞒哄,就口没遮拦的,把太太对她叮嘱的言语,定下的密约,都说了出来。柳塘才恍然而悟,但随又慨然而叹,怪不得太太定要我收纳玉枝,原来她别具深心,要联结私党,对抗未进门的雪蓉。但没想到结果适得其反,倒多树下一个敌人,真是枉费心机。我既然对你一切放任,不干涉你交通他人,那么我另行纳妾,你也无须干预,双方划疆自守,各不相扰,何等干脆,你偏要施展奸狡手段,在我身边私设埋伏。就只这一点心计,把我新发生的些微好感,都给消灭了。既不感你今日张罗的好意,而且觉得在筵上的醉后言语,并不荒谬,而是对你正当的惩罚。

  想着,他就对玉枝道:“你既都明白了,我也不用多说。太太心地实不大好,只看白天我要收你作干女儿,她只为自己打算,不惜给你打消了好机会,只这一件就看出来了。你以后要对她留神,不要听那种甜言蜜语,常常防着上当,可是外表又别错了格儿。”

  玉枝应道:“那是自然。不过新姨娘进门以后,太太若背地问长问短,或是叫我替她办什么事,那可怎么好呢?”

  柳塘道:“到那时我可以教给你敷衍她的法儿,倒不成问题。只是现在……你就不免常常跟她在一处,恐怕一个不留神,把咱们的秘密露出来,被她看破,不知又生什么心,你还是躲着她点儿好。”

  玉枝道:“我天天得过去伺候太太,怎能躲着她呢?”

  柳塘想了想道:“你就借我为名,说伺候烧烟,得陪着我一同迟起晚睡,早上简直不用到后边去。等下晚儿上她跟前打个幌就得,她也不会有什么说的。”

  玉枝点头答应,柳塘笑道:“你今儿已经够倦的了,就打点睡吧,我带法宝仍回到外间烟榻上去。”

  玉枝先说不困,又说自己到外间去。柳塘道:“这本是小姐的闺房,怎能跟我掉换?你就睡吧,我走了。”

  玉枝道:“那么,您也别走,外间怪冷清的,还在这里抽吧,我在这边儿就成。”

  说着,就倒在柳塘对面,又说了几句闲话,忽然双目一合,便朦胧睡去。柳塘自己吸足了烟,见玉枝已是香梦沉甜,也不再叫醒她,任其和衣而卧,只给盖上被子,便回到外间烟榻上睡了。

  次日醒来,已是午后,玉枝早已打扮齐整,在旁伺候。柳塘起床,叫她把烟榻上被褥收拾好了,自进到玉枝房内吸烟,才开了房门,放仆妇进来洒扫。过了一会,柳塘令玉枝进内院去伺候太太,但过了没五分钟,就又派人去请玉枝回来吃饭。吃过饭已将日暮,柳塘又带玉枝到太太房内坐了会儿,随即借着将要出去,要玉枝烧烟,又和她回来,这便把过节儿都敷衍过去了。柳塘出门游散一会儿,回到家里,晚间灯畔仍与玉枝闲谈,见她伶俐,就教以书字,玉枝也很用心听受,二人就借此消遣永夜长宵,倒也颇为快乐。

  到了次日下午,柳塘方才起床,忽然那个派去替雪蓉办事的心腹仆人来了,对柳塘说,雪蓉有事和他商议,请在日暮时到南市商场里相见。柳塘不知何事,心甚惊疑,就到了时候,去到南市商场。雪蓉果在里面一家首饰店窗外立着等候,一见柳塘,就含笑迎过来。柳塘忙问有什么事。雪蓉答道:“没什么要紧事,而且也不是我的事,你不用担心,咱们先找个地方慢慢谈吧。”

  柳塘道:“咱们还去吃饭好么?”

  雪蓉道:“你大约早饭才吃了不大会儿,我这时也不饿,再说还得赶着回家,不能耽误工夫,不如上这对过清茶社坐会儿。”

  柳塘道:“那么也好。”

  二人就出商场进了清茶社,寻个单间坐了。茶房送上茶来,柳塘便又向她询问。雪蓉笑道:“瞧你这心急,告诉你吧。昨儿月宫那个同事小雏鸡找来了,说了一档儿惨事。记得上回跟你说过,有个谢璞玉,我们都管她叫谢大姐,本是月宫楼上一号招待,不过她在月宫的时候,我还没去呢。这谢璞玉人性挺好,行事也很正经,只是家里苦极了。嫁的男人是个瞎子,还生了两个小男孩,都仗着她养活,已经当了五六年女招待,一直规规矩矩,哪知今年竟出了冤怨缘。有个很局面的客座儿,我们都叫他王小二先生,因为他进门就要菜,菜上去就吃,吃完了就走,轻易不说一句话。这个人暗地爱上璞玉,三四年工夫,无论璞玉移到哪里,他都跟着,可是两个人都是心里的劲儿,外面连手也没拉过。到了前半年,那个王小二先生因为有事回南方,在临行时,才邀璞玉聚会叙别,留回纪念。

  璞玉为感他的情,想陪他谈说一夜,事先托了小雏鸡,叫她给家里瞎丈夫送个假信,就说小雏鸡的娘过生日,请璞玉去打一夜牌,留住不令回家。哪知小雏鸡只顾胡闹,把这件事给忘了,直到次日早晨,才去送信。那时,璞玉已经回了家,闹了个驴唇不对马嘴。那瞎丈夫倒很有气性,听出破绽,竟一气就悄不声的走了。璞玉本和丈夫感情很好,见他失踪,不知死活,自然悔恨,及至遍寻不见下落,才把心重转列王小二先生身上。无奈,他也早已回南方去了。

  璞玉无依无靠,受到很大刺激,竟成了好像神经病的样儿,整天神不守舍,客座儿要铁扒鸡,她给叫了炸板鱼,要汽水,她给打开啤酒,总出错儿,又不断摔碟打碗,她自觉不能干了,只可辞工回家。从那时以后,记得我只去瞧她一次,就再没有见面,不知落到什么地步。直到昨天,那小雏鸡到我家去,说有个车夫模样的人,到月宫去找我,给璞玉捎信儿,说她受奸人陷害,现在已落到火坑里了,在南市有家三玲书寓,正在那班子里受苦。她并没有熟人,只能给我送信儿,求我念着旧时姐妹情分,想法救她。她也知道我没有力量,但在外面总容易活动,饭座儿也许有热心肠的好人,可以商量。”

  雪蓉说着叹了一声说:“我听了小雏鸡的话,很难过了一阵,你是没见过璞玉,那人模样脾气,都是极好的,心又向热。我初干这一行,没甚受气吃亏,就全仗她照应。只是她的命太不强,嫁个残废丈夫,已经够苦,如今更苦到头儿,我真听着刺心,可是有什么法儿救她呢?直思索了一夜,只可还是和你商量。你在外面声名大,眼皮宽,只当帮我,怎么给想个法儿?”

  柳塘沉吟道:“这件事未必好办,不过既是你的朋友,又这么可怜,我就去试着看。”

  雪蓉道:“你有什么法儿呢?”

  柳塘道:“我还没一点主意,只打算得便走到那三玲书寓探听一下,知道这个璞玉是什么情形,再作道理。反正只要是能花钱办得到的,我总可以不心疼钱。若是花钱还办不到,那就要大费周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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