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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


  云游一阵之后,就进了一家招牌最老的娼窑,这地方是他昔年销金最多的,曾由里面娶过两个姨太,所以年代虽久,张二爷的声名,仍为个中人所称道。不过这时他一进门,倒生了山川依旧,人物都非的感慨。院内的人,没有一个认识,跑厅的见这样一位面生的老头儿进来,都看着不像个花钱的客人。所好柳塘自幼好修边幅,成为习惯,这时虽老了,衣服仍然整洁,即使旧衣着在他身上,也好似显得华贵派头,没一点褶绉,没一点尘土。跑厅由这上面,看出他必非俗等之人,让至房中,问他可有熟人。柳塘问他们可有个翠宝?

  跑厅的闻言一怔,回说没有。柳塘道:“你们掌班的不叫翠宝么?”

  跑厅的方才醒悟,但更惊诧起来。因为这个翠宝在二十年前,以掌班资格还兼理接待客人,故而柳塘记得她的芳名。但她在十余年前业经退为房老,这芳名久已无人提起了。跑厅惊异之下,便问:“您是找我们掌班的吧?”

  柳塘点头。跑厅的便到后院,把翠宝请出来。

  柳塘见她鬓发星星,鸡皮满面,已成了个老婆,不禁感叹光阴逝水,二十年前丰容盛鬋的美貌徐娘,竟变成这骷髅样儿。那翠宝看见柳塘,也不大认识了,幸而曲中人眼力素有训练,端详一会儿,居然叫出:“张二爷么?你这样漂亮小伙儿,怎就变成老头儿了!”

  柳塘笑道:“别只说我,你呢?”

  翠宝也苦笑起来。随即落座互相话别叙旧,二人心中都似有万分感慨,万分凄凉,同由抚今追昔之中,发出很真挚的情感,好像良友久别,异乡忽而相逢似的。这种情感,恐怕是自有这座娼窑以来,还是初次发见。

  但只维持了不大工夫,翠宝就想起柳塘昔日挥霍豪情,立刻叫伙计摆出水果茶点,大肆张罗,又问:“张二爷今日哪阵风儿吹的,忽然脚踏贱地?”

  柳塘说道:“今儿我是老张狂,忽然一阵高兴,要来个临老入花丛,乐这么一天,重做一回少年的梦!今儿好在是节下,料想客人不会太多,你把没客人捧场的姑娘,都请过来,今儿我摆一场饭局,也不请外客。客人首座是你,旁的姑娘都算陪客,咱们痛痛快快的乐一天!”

  翠宝知道柳塘风流倜傥的脾气,这种事虽觉离奇,但出在他身上,就毫不足怪。而且知道柳塘手头阔绰,这一举必然大有进益。她这院中,近日生意颇为萧条,连本柜带搭住的十几个姑娘,今天只一人有牌局,两人有开果盘的客。正苦营业冷清,节关难度,忽然有阔佬送钱进门,怎不欢迎?于是立刻吩咐下去。

  这时有一个旧日跑厅,现在也已退老,只把个孙女儿送来混事,自己打打杂儿,吃碗闲饭。他是认识柳塘的,闻讯也进来巴结一阵,说了些往日繁华,叹了些今时寥落,退去时和众人一讲张二爷的风流余韵,满院的伙计老妈都兴奋起来。

  这时翠宝已把柳塘让入大房间,将全院姑娘都叫进来,要柳塘依循规例挑识一个。柳塘的意思,本想凑些莺莺燕燕,大家快乐一日,并不要遵守嫖规,正式挑人。翠宝却疑他真的老年开花,想要加以笼络,图取厚利,若不使他情有所钟,便不易入迷。而且姑娘们因无专责,也许退让推让,不能尽量施用媚术,也不好敲取竹杠。于是就说:“二爷你就挑一个吧!这也不过应个规矩,别人照样伺候。到了这儿,还不由着你的性儿乐么?”

  柳塘无奈,只得挑了个细眉吊眼,稍有风韵的姑娘,名叫花卿。当时众妓女得过翠宝暗示,都守在房里,帮花卿酬应柳塘。

  闹了一会儿,天到黄昏,便张灯开宴,席上除了柳塘一个男子,和翠宝一个老婆,其余都是妙龄少女,团团围坐,坐浅酌低吟,真个是花娇柳媚,玉笑珠香。柳塘还嫌不热闹,派伙计到燕乐升平后台去传了几场杂耍,在筵前品竹调丝,轻歌曼舞。这一席直吃到午夜,柳塘耳听妙音,眼观美色,又加左拥右抱,倚玉偎香,直觉年光倒流,回去了三十岁,仍在翩翩顾影时代。大乐之下,连饮巨觥。及至酒阑人散,他的享乐时代过去了,却要开发享乐的代价,就取出了大叠的钞票,交给翠宝。翠宝开发下去,伙计老妈等都欢天喜地的上来谢赏。翠宝却暗示给花卿,向柳塘作留髡之请。

  柳塘这时因劳乏过度,饮酒又多了,只觉腰酸骨麻,气虚头晕,正在自怜自笑:这一场风流韵事,干得好生不值!看起来人老簪花,岂止嫌不自羞,而且还有些不好消受。乐这一天,起码得小病一星期,真何苦来!由此可见酒阵花场,是为少年人预备的,劝君惜取少年时才是真正的好话。到了老年,叹息着“平康归去无人问,十里珠帘半下钩”

  也是枉然。即使她们都卷帘顾盼,老人也是徒唤奈何啊!

  柳塘正在感慨,恰听花卿在耳旁说了几句,他不由大笑起来,心想:我本身职责,尚不能尽,还得约人代理,怎会倒有能力再兼外差?这真是笑话了。就摇手说:“不成,我得回去。”

  翠宝听着,还嘲笑他离不开太太,柳塘只得面上含笑,现出默认之色,心里却不大好过。

  正要曳杖出门,不料两腿竟而不服驱遣,腰也软得有如风中杨柳,知道不能支持,只得重又坐下,想多吸些烟,恢复了精力再走。于是翠宝招呼他躺下,花卿和别个姐妹,轮流替他烧烟。吸了许多,他以为缓过来了,便要坐起。哪知一歇过劲儿,腰反更疼了,只得又倒下去。翠宝见他龇牙咧嘴的样儿,知道是累着了,恐怕再禁不起路上坐车的颠顿,便又苦苦挽留。柳塘也知道不能走了,只得应允。当时又吃些夜点心,众人道了安置,俱都散去。女仆收拾了床铺,花卿单独伴他就寝。

  花卿对于柳塘虽不觉得可爱,但瞧他和普通迂思满面,猥琐不堪的老头儿,确有不同,而且一种整洁潇洒的风度,好像有地方比少年还觉动人。因此花卿虽不能发生热烈情感,但心里并不讨厌,就很细心熨帖的伺候他。但柳塘身眠绣榻,面对佳人,倒更觉百感纷来,自觉像个害胃病的,高踞盛筵之上,简直滑稽得可悲哀了。只可和花卿询问身世,谈说闲文,而把身体远避着她。这倒不是为着自己,而是怕花卿感觉难堪。

  过了很大工夫,花卿似乎因为有什么职责未尽,既不好意思明说,又不肯自睡,于是向他偎了过来,大有投怀入抱之势。柳塘急忙用手抵住她,心中暗叫:“姑娘饶命!你不饶命,我可喊救命了!”

  同时又低声说了两句,花卿脸上一红道:“你别瞎说!”

  柳塘道:“我这样老了,又是烟鬼,方才你看见,我是因走不动才住下的。”

  花卿似乎对他谅解,却又噗哧笑道:“张二爷,我也明白你住下只为歇着,可是我不敢不按规矩。就好比请客吃饭,不管客人有胃痛没有,能吃不能,主人总得斟酒布菜,让到了是个礼儿。”

  柳塘道:“说句不怕你过意的话,你未免太俗气了。记得我当初荒唐时候,常在要好姑娘处一住几个月,两人就许十天半月不相沾染,没听见谁说过让到是个礼儿的话。”

  花卿点头道:“不错,你说的对。可是得客人年纪不大,还得两下要好,才能不讲规矩,不拘礼儿。若是遇见生客呢,生客还分几等几样,最怕的是老头儿,我们可没法儿不俗气了。这是逼出来的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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