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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进了巷口,又曲折萦回的转了几个弯儿,才在一家门前停住。过铁举手叩门,半天才有个人在里高声问谁。璞玉听那声音,好似没有喉咙,只由鼻孔出气,又好似害着重伤风的大花脸,用鼻音道白。及至过铁答应:“姐姐,是我。”

  那门立刻开了,璞玉猛然一看,直疑是立在什么庙里的供案之前,看见龛中的大肚弥勒佛像。门内立的是个女子,身体太已的高大肥硕了,由门外看,简直不知她是否能由这大门出入。她的身量即在男子,也足算得大块头。一张大脸,其圆如球,但是皮肤甚白,眉发甚黑,又擦了许多胭脂。三色脸谱,色彩分明,倒也不甚难看。只是她还依着三十年前的修饰方法,额发弄得非常整齐,两鬓都剃成直角,又染了黑色。再加两道眉打得有半寸宽,作圆棍形,看着便有些可怕。但是额上挤了一套二龙戏珠的红点,口里镶着两个对我生财的金牙,添了无限妖淫之气,把凶气给抵消了。身上穿着紫缎小袄青缎裤子,脚下趿着大红缎绣石榴见子的花鞋,因为袄太小了,只齐到腰部,把个大肚子都露在外面,却用藕荷色大腰巾点缀在肚子中间。璞玉一见,就吓了一跳,心想:“这是什么人呢?在这时候,还有这样打扮的人,而且块头也太大得怕人了。”

  那妇人一见璞玉,却立刻满面生春,叫道:“这就是我的小兄弟媳妇呀?快进来,我等你们一早晌了。”

  说着就隔门伸出一只肉球似的大手,把璞玉拉入门内,过铁也带着两个孩子进去,把门关上。

  璞玉走入院内,才看出这是个极为浅隘的小院,长不过丈许,宽只四五尺,是一条龙的形式,东西房各有一间,北面却是小草棚,东西房的房檐,几乎互相接连,中间只露着一线天光,故而院中好似搭着天棚一样,非常阴暗。又加遍地都是埋伏,东放着一只木盆,西横着一张破椅,这边有个行灶,那边摆着鸡笼,璞玉幸而被那胖妇人领着,未致落入埋伏阵中。但到房门之前,终被行灶的烟筒撞了额角一下,正在忍疼抚摩,不料后面石头又哭起来,原来跌倒在鸡笼上了。璞玉方要回身抱他,已听过铁喝道:“你敢哭,再哭我打烂了你!”

  璞玉心中替孩子难过,又诧异过铁何以突然改了平日慈和态度,竟对孩子发出暴厉之声,便要止步去哄石头。哪知胖妇已先她开口叫道:“好孩子,好心尖宝贝儿,你别哭,今儿是你娘的好日子,哪许哭啊。”

  璞玉一听,忽悟到自己今天来到这里是作新妇,作新妇带着孩子,已经不合体例,又怎能再和孩子多话。这样一想,就不敢言语了。石头被过铁震吓得也止住哭声。那胖妇人向过铁道:“弟媳妇就进新房去吧?”

  过铁道:“不得,先上姐姐房里,给您行礼。”

  胖妇道:“在新房给我行礼,也是一样,何必来回跑呀?”

  说着,就拉璞玉进了西房。璞玉听了,心想:“还有这许多礼数,这胖妇难道真是过铁的姐姐么?”

  及至随入房中,见里面是一长条的房子,黑暗得仅能辨物,阴阴森森,好似在地窖中一样。房中只放着两张破椅和一张方桌,别无他物。其实也不能多放东西,因为房内大部分地方,都被炕占据了。炕上只铺一张小小的敝毯,四边都露着破炕席,靠墙处叠着两幅破烂不堪的旧被。

  璞玉一看,心里先有些失望,她虽不以物质享受为重,但因过铁以先说得过分华丽了,此际发现与他所言相反,怎能不爽然若失?但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可说,只得低头忍耐。

  这时那胖妇扶着璞玉进到房中,便催促他夫妇先拜天地。璞玉见房中并无香烛陈设,觉得这婚礼也太因陋就简了。但也无可奈何,只得听从命令,在胖妇指挥之下和过铁并肩而立,对着那漏痕斑驳的墙壁,行了交拜大礼。

  然后过铁又叫璞玉拜见姐姐,璞玉才明白那胖妇确是过铁的姐姐,也就是自己的大姑了,自然应该拜见。只是照礼该夫妇一同行礼,过铁却不参加,只催璞玉快给姐姐磕头,璞玉只可随人拨弄。行礼完毕,胖妇又令两个孩子拜见父亲。哪知孩子却不似璞玉那样应命唯谨,石头是负固不服,铁头却是不会磕头,两个孩子只向璞玉身后藏躲。璞玉想要慢慢哄好他们,但已来不及了,那胖妇已赶过,一手揪住一个,像拿小鸡似的,给按在过铁脚下,断喝道:“快磕头,记住要孝顺他,要不价可要天打雷劈!”

  哪知石头仍是负固不服,直着脖颈,只不肯跪。胖妇用力向下一按,石头立刻来了个狗吃屎,头颅撞在地下,疼得哇的声哭了。铁头早已爬倒,见哥哥一哭,也随着哭起来。胖妇张开大手,每人一个巴掌,骂道:“你妈的,天生无爷种,该死的东西,再哭我就掐死你们!”

  两个孩子吓得立刻住声,只管抽咽。过铁又叫他们给姑妈磕头,石头好似长了心眼儿,再也不敢违抗就向胖妇跪下。璞玉在旁看着孩子挨打,已是心如刀绞,这时见铁头还不奉命,怕他再挨打,急忙拉他到胖妇跟前,按着头儿,叫他跪下,低声说道:“好孩子,快给姑妈磕头,姑妈疼你。”

  璞玉这话原出于迫急无奈,哄着孩子,使其听话,哪知胖妇听了,忽哈哈笑道:“我的弟媳妇,你也太小心眼儿了,难道我会吃了他们,用你这样横拦竖遮?什么叫姑妈疼,自己生的自己疼就够了。”

  璞玉吓得低头不敢仰视,胖妇已拉起两个孩子,每人给了两角钱作为见面礼儿。又冷笑向过铁道:“弟媳妇全好,就是太宠孩子,往后这样可不成。我也没个儿女,难道见了孩子不爱,可是别忘了俗语那句,棒打出孝子,娇养无好儿呀。既是咱家的孩子,就得守咱家规矩,你可得放明白些儿。”

  璞玉听了,知道她是指桑骂槐,特意说给自己听,不由脑中“轰”的一声,明白两个孩子从此坠入地狱中了,连自己的美梦也多半打破,守着这样凶悍的妇人,以后哪会有好日子过?现在只望着过铁本着原来爱情,给我做主。只是看这家庭贫薄情形,他已算骗了我,恐怕好希望太少了。璞玉这时已有些明白上了贼船,但已无可奈何。

  这时大礼告成,那胖妇和过铁都坐下了,璞玉仍自立着,胖妇道:“咱们这儿也没有外人,我也用不着你装烟倒茶,立那规矩板眼的,你就坐下歇会儿。天也不早了,咱们今儿是打卤捞面,好吃喝儿,我还得你帮着做呢。”

  璞玉这时已怀有戒心,知道在这胖妇手下,不能不讨仔细,她既说明要自己这新娘子出去工作,自己怎还敢装新娘?就请命道:“姐姐有什么活儿,告诉我,我就去做。”

  胖妇笑道:“忙什么,你是才进门的新媳妇,哪有下轿就干活儿的?也得上炕坐坐,应个景儿。”

  说着,就推她上炕,照新妇的姿势盘腿坐下。但坐了没十分钟,胖妇就取出一件旧蓝布褂叫璞玉换上,发出命令道:“得了,跟我做饭去吧。”

  璞玉跟她走到院中,胖妇摆好用具,取出材料,就坐在一只小凳上,当了指挥官,袖着两只手,用嘴调动,叫璞玉切菜和面,点火加汤。可怜璞玉心中惨苦,又犯了原来精神恍惚的毛病,被她支使得手忙脚乱,扑东落西。胖妇看着“啧啧”的发出讥诮之声,说了许多闲话,什么“我就够笨的了,世上还有比我笨的”。又是什么“你当是进门就使奴唤婢呀?弄这扎手扎脚的样儿给谁看,趁早练着点儿,我可不能总这样伺候”。闹了一大车的闲话,才帮着璞玉把饭弄好。在弄饭的时候,两个孩子都要出来守着母亲,过铁却严加斥责,骂声哭声,相间而作,璞玉更自难过。及至大家围坐吃饭。铁头因为抢菜,挨了过铁两筷子;石头又因多日未见这样可口的饭,吃得多些,胖妇就骂声:“讨饭孩子,往后有你吃的,别一顿撑死,倒摸不着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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