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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璞玉听了,脸上一红,就拾起镜片儿照照,只见面上何尝好看:眼圈青如黑染,颊上胭脂,都似留着过铁的吻印,一块淡红,一块微黄,唇上朱红,更销蚀得不留痕迹;再连带瞧见颈下的吮咂之痕,被雪白的皮肤衬着,更觉鲜明。不由想起过铁的狂纵情形,立刻心慌体软,若非孩子只有五岁,真疑他是有意讽刺自己了。但这时璞玉一心都扑在过铁身上,便真有人讽刺,也顾不得许多。轻轻“呸”了一声,便用湿巾拭去面上残痕,才出去弄来了水,重新梳妆起来。

  两个孩子一面吃着买来的糕饼,一面望着变态的母亲,好似发生很大兴趣。璞玉被他们看得不好意思,心中又有要紧的话,想对他们叮嘱,但是梗在喉中,说不出来。嗫嚅半晌,才向石头道:“你们一会儿也洗洗脸,跟我出门,咱们不在这儿住了,要搬到好的地方去。”

  铁头还小,听了满不理会,石头却问道:“往哪里搬?是咱们老家么?”

  璞玉知道他所谓老家,便是数月前和故夫双栖之地,不由心中一跳,摇头说道:“不是,这地方比咱老家还好,你们去了,吃好的,穿好的,还有好些玩艺儿。”

  铁头听了,便喊着:“我要小皮人儿,小花狗儿。”

  石头却怔了半天,才低声道:“我只想回老家,老家好。”

  璞玉心中,又似刺了一针,直看着石头,好似良心上的审判官,不敢再和他说话,恐怕又勾出刺心之语。但是话又非说不可,费尽气力,才开口叫道:“石头,铁头,你们的爸爸一会儿就来了,咱们就跟他上新房子去,到那里你们可要乖乖叫他,听他的话。”

  石头吃了一惊,发着孩童的大舌音,瞪着眼儿说道:“我爸爸?你不是说爸爸死了,永远不回来了?”

  璞玉被孩子问得脸红筋胀,勉强答道:“不是那个爸爸,是新来的爸爸……”

  这话方才出口,自觉好生不是味儿,脸上烧得好似挨了嘴巴,几乎羞极而泣。这时石头又问:“新来的爸爸是谁?跟我爸爸一样不一样?”

  璞玉低下头,避开孩子的眼光,强忍着答道:“就是天天给你们钱的人。”

  石头闻言,已叫起来道:“就是满脸疤烂的过铁呀?!”

  璞玉听儿子对于自己爱人,大有鄙薄之意,言外已露出不满不屑的批评,心中甚不受用,忙震喝着道:“不许这样说,再说我就不疼你了。他平常就喜欢你们,现在变成你们的爸,更要加倍疼爱。你们对他,得和对我一样,记住了!见面就叫爸爸,那样他就带你们玩耍去,多么乐啊。”

  石头鼓着嘴道:“我不愿意玩耍,也不愿意叫他。”

  璞玉听了,不由又添了一份心思,想到石头人小心大,又加小孩儿口没遮拦,倘然说出得罪过铁的话,闹碍父子不和,那可如何是好?但转想过铁既爱自己,岂能和小孩一般见识?再说小孩又有什么主见,只要哄着他些,不难变为融洽,过上十天半月,就会承认了过铁这新爹,忘却他的故父。想着心中稍宽,但口中仍斥他道:“你再这样说,我就气了。你不想想咱们怎样活着,若没有你这爸爸,咱们娘儿三个早饿死了,我这全是为着你们两个业障,你倒惹我生气……”

  后半段的话,本不该对孩子说的,她也并非有心对孩子说,不过她好似心中惭愧,故自己发出此语,借以自慰。其实在说出之后,她又想到自己之嫁过铁,真是完全为着孩子,没有为自己的意思么?恐怕良心上不能这样决定;若说也为孩子,也为自己,那还近似。可是若再深思,是为孩子的成分多,还是为自己的成分多呢?璞玉就不敢再想,只觉内愧,自己作了背负孩子的事,又说出欺骗孩子的话,真不配作他们的母亲。想着十分难过,眼泪汪在眶中,又怕孩子看见,只得背过脸,偷用衣袖拭干。那石头真是聪明可爱,瞧见娘哭了,知道是自己惹的,吓得走过握住她的手,叫道:“娘,你别哭,我听你的话,我叫爸爸。”

  璞玉一见孩子居然谢罪,更觉心疼,急忙装笑道:“我何曾哭来,你听话才是好孩子。”

  说着抱起亲了他一下,再不敢提这刺心的话,就打着岔替两儿洗脸。

  正在忙着,忽听门外有人咳嗽,回头看时,只见过铁鬼影似的出现在门前。手中提着个大包裹抛到房中炕上,一言不发,就走开自向住户索租去了。璞玉这里好似按着预定计划行事,急忙关上房门,将包裹打开,露出了一套女衣,两套小孩衣服和鞋袜等物,居然却是绸缎所制,虽非贵品,但已不是这蓬门荜户所能轻见的了。

  璞玉忙替孩子换上,又自己穿戴好了。瞧了瞧,竟而全都可体,不由更感激过铁的细心体贴,居然能在数小时中,给预备得这样齐全妥当。更难得他能替我寻这样可身的衣服,古语说,“妾身郎惯抱,尺寸细思量”,因为抱惯了,才可以代为斟酌尺寸。如今过铁只抱过我一次,竟能把我的腰肢粗细,身材长短,记得如此清楚,真是心细,这人虽然外观不扬,难得倒是内秀,我嫁他总算不曾失眼。想着不胜欣喜,又有些心慌。这时两个孩子换上新衣,只想出去玩耍。

  璞玉拦住他们,自关紧房门,从门隙向外看着,见过铁在院中挨家讨钱,已经转过大半圈子。迟了一会儿,他全都收齐,提了装钱的蓝布口袋,就出门而去。璞玉急忙领着两儿,开门疾驱而出。

  院中有三两个贫妇,正蹲在阳光下洗衣,猛见璞玉变得油头粉面,通身衣服灼灼放光,直成了官太太模样,两个孩子也变得清洁齐整,小少爷似的,都大吃一惊,好像在街上遇见过皇会的一样惊奇,便高喊:“张大嫂,李二娘,小臭儿他妈,狗胜他奶奶,快出来看。”

  哪知璞玉此际真是出如脱兔,向前直奔,没等院邻出来围观,便已出了大门。

  转过巷口,过铁正在那儿等着,见她母子来了,便抱起铁头,一同前行。走了不远,但见道旁停着一辆旧式马车,车前一个贼眉鼠眼的人,正在挽缰持鞭而坐。过铁向他叫了声“老兄弟”,那人也叫了声:“二哥。”

  便望着璞玉,缩着脖子作了个丑脸儿。过铁向他使个眼色,随即张罗璞玉母子上车,他自己也坐上去,车便起行。璞玉这时见过铁居然以马车相迎,足见他的尊重之意,而且连想他为自己预备的房室,也必十分齐整,自己倒不在乎享受,只要他这片诚心。由此看来,以后的幸福很可以预卜了。这时车已穿过几条大街,渐渐又转入荒落区域,到一条很狭窄的小巷口外,车便停住。过铁下车,和那赶车的咬了一会耳朵,才扶璞玉母子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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