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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璞玉听了,几乎失声喊好,自己寻思两日,都没想起一点办法,这时小雏鸡居然在转眼间就想出这么周到妥当的词儿。这词儿真是绝妙,把众人都拉在里头,她以请客的主人资格,给我家送信,更是在情在理,我丈夫绝不会疑惑,我若早能想起这个主意,何致愁得吃不下饭呢。璞玉想着,心中立刻一松,好像闯过一道难关似的,却不自觉已在陷落下去。

  本来人非圣贤,谁也未必没有作恶之心,只是未曾作恶的人,没有济恶之具,不知作恶之道,觉着作恶是一种难事,瞻顾畏怯,不敢尝试,故常有心存作恶的人,却始终作不出坏事,到头能保持作一个好人,就是这个原故。但若一经坏人指点,使其在罪恶途中得到新知识,忽恍然大悟,作恶原来有此妙法,如许捷径,可以使别人受到欺骗,而自己毫无损伤,看来这恶事大可作得,于是行为就要如水之就下,日陷日深,永不会回头学好。这时的璞玉,便是第一次得到作恶的新智识,赞美小雏鸡主意的玄妙,自笑日来愁苦的无谓,却不自觉已把本来纯洁的人格堕落下去了。

  璞玉想着,正要叫小雏鸡依计而行,忽听门外有人叫小雏鸡。小雏鸡急忙出去,见是雪蓉,就问有什么事。雪蓉伸出三个手指笑道:“你们这位来了,还不快去。”

  小雏鸡一见这三个手指,便明白是自己新近结识,正打得火热的小周三儿,周三这小子昨天说来没来,白害我气了一夜,今儿他来了,可得揉搓他一顿,想着就向外跑。外面的璞玉,见她来了客座,神情慌张,恐怕误了自己的事,说道:“你可别忘了我的事呀。”

  小雏鸡回头扬手说了一声:“你放心,绝误不了。”

  就跑进一间雅座,嘻嘻咯咯的闹起来了。

  璞玉这里,因托付了小雏鸡,心中松放,就先到柜上告了假,又脱下制服,对镜理妆,收拾已毕,便到楼下等待。过一会见王小二先生果然坐着洋车来了,在门外下车,急忙迎了出去,对他使个眼色,便自向南走去。王小二先生看见璞玉居然装束端整,在门外相待,不由心中诧异,忙跟将过去,低声说道:“你居然早预备好了。”

  璞玉嫣然一笑道:“今儿我是主人,怎能不早些恭候。”

  王小二先生听着,想到她做主人,是为自己饯行。这饯行二字的讲解,是以礼相送,不加挽留,不由心中又勾起昨日的岔儿,脸儿不自觉的寒了,就默默和她并肩走着。

  璞玉走了几步,忽然说道:“咱们上哪里吃去呢?先定规了,好雇车去,要不然尽在街上走,被你的朋友看见,你和一个女招待一块儿游马路,多么失身分哪。”

  王小二先生淡淡的道:“什么身分,我不在乎。再说我和你在一块儿,这是第一次,也是最末次,何致这么巧就被熟人遇见。”

  璞玉知道他言中寓有牢骚,就笑道:“因为只这一次,你若被人看见,落了玷儿,才更冤枉,小心些儿吧。”

  王小二先生听着,更不高兴,就道:“好,你说吧,客由主便。”

  璞玉摇头笑道:“不,主由客便。”

  王小二先生不愿在街上和她絮叨,就说了饭店的名儿,璞玉因向来不和客人交际,所以对这种地方甚为隔膜,但她心里却另有打算,就道:“这地方可清静么?”

  王小二先生道:“清静是不会清静,不过我们可以要个雅座儿。”

  璞玉道:“就是像我们月宫那样,用木板隔成的小鸽笼啊?旁边若也有座儿,多么吵得慌,你另外想一家像样儿的,不用替我省钱。”

  王小二先生想了想道:“那么咱们上我住的北盛饭店,那地方楼上是旅馆,楼下有餐厅,专为住客预备,不大卖外座儿,很是清静。”

  璞玉笑道:“好,就上这里去吧。早知这样,我就先上北盛找你,何必害你来回跑呢?”

  说着就雇了车,直奔北盛饭店。

  到了地方,直入了饭厅,寻个避静雅座坐了。璞玉因作主人,就要了许多贵价肴馔和两瓶好花雕。王小二先生拦阻不住,心中打算,只可待临别之时,多赠她些钱,以为补报罢了。席上他因精神不快,只淡淡应酬,发语甚少,大有貌合神离之意;璞玉却兴致甚高,比往日更透着活泼。王小二先生见她高兴,更为气短,他心想,这样畅快,连一点临别凄恋的意思也没有,真算作到欢送两个字的分际。

  本来欢送这个名词,就造得非常无理,倘若对一个人有好感,因他来了而行欢迎,是可以的,若是到他去时相送,也加上个欢字,就好像正愿意他滚蛋,以他之去为喜。除非对待去任的贪官污吏,或是赶走了犯众恶的同人,才可以这样说。试问送好官时,攀辕卧辙;对良友时,挥泪沾巾,怎能加上欢字?所以欢送这个名词,直是骂人,身受的人好生不是滋味。可是现在自己却正受着璞玉的欢送呢。心中这样想着,璞玉却是越来越欢,王小二先生觉得这酒喝着不是滋味,只稍稍沾唇,不肯多饮。璞玉却非叫他喝,举杯说道:“饯行怎能不喝酒?你素常又是大量,今儿怎能对我客气?来来,我这向来不喝的,也陪你两杯。”

  王小二先生心想:“你倒很好,百变不离其宗,只抓住饯行这个题目,堵我的心,好吧,我就陪你喝。”

  当时便赌气连干两杯,璞玉减半陪着。但是三杯过后,她已双颊满红,星眸发饧。若在以前,王小二先生看着她将要醉了,当然要加拦阻。这时却因心中不快,把怜香惜玉的心,全都消失了,只由着她喝。璞玉又是素日不常饮酒的人,并不知自己量的深浅,喝下以后,便觉心中发热,勉强吃些饭菜,忽然一阵头晕,就放下筷子,伏在桌上。王小二先生问她怎的了,璞玉只说:“没有甚么,请你自吃,我是饱了。”

  王小二知道她是喝多了,就过来扶着她问觉得怎样,璞玉低声说:“头晕心跳,得有个地方躺会儿才好。”

  王小二先生心想:“她已醉到这样,自己该怎样呢?”

  想送她回家,不知她住在哪里;想送她回月宫,那里也不能安置醉人,而且把她交给谁照顾,何况这样办法,都似乎太寡情了。好在自己住在这里,只可叫她暂且到房里休息一下,等稍清醒再行送她回去。想着就唤过堂倌签了账单,这次就算他自己给自己饯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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