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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且说璞玉近日来,犹疑于丈夫和情人之间,几把芳心碾碎,柔肠转断。这日一听王小二先生又重提南行之事,便知他已忍耐不住自己的冷淡,按捺不住本身的热情,故而仍于别离中寻求解脱。他虽淡淡说来,不露失望之色,然而内心痛苦,可想而知。当时璞玉难过之极,不知所答,就跑出到空屋中,落了许多酸泪,凝神细想,觉得已到了必须当机立断的关头,或背负丈夫,或抛弃情人,两条路必得决于今日,再不容犹疑了。想他必经过千回百转的思维,今日才忍痛前来告别,这可不比上次,绝非虚言所可挽留。自己沦落半生,只遇着一个知心的人,若在这时再作迟疑,便要永远把他失去。一行之后,从此地北天南,再无相逢之日,这件恨事,岂不使我懊悔至死,如今也顾不得许多,只可拼着羞耻,实行以身相报,以心相挽了。既然有了决心,随定了办法。

  若在旁的女子,当然要立时向情人表明心曲了,璞玉却是心思玲珑,意致深远,天生是个内秀的人,行事恰和她的平整外貌成为反比例,在决心报答知己之后,胸有成竹,倒由张皇转为镇静。于是重入室中,对王小二先生只冷淡应付,不露形色,预备把一切热情,全都力自遏抑,等到明日饯别之时,再给他个绝望后的得意。但王小二先生怎能参透玄机,竟自悒悒而去。璞玉又自好笑,又自惊心,知道自己的半世坚贞,十年苦穷,眼看就牺牲于一旦了,于是终日恍若有思,神不守舍,像在云端飘荡似的。

  勉强熬到晚间下班,回到家中,见她的瞽目丈夫,正抱着大儿玩耍,小儿已经睡了。璞玉进门脱去外衣,就要上厨房去泡茶。她丈夫因她终日劳苦,必已倦乏,硬按着她坐在床上,自己拽着孩子,到厨下泡茶。好在他残废已久,不特耳朵加倍灵敏,手足也都成为机械化,家常操作早已得心应手,这样抢着代璞玉操劳,也是常有的事。但璞玉此际却因别有亏心,见丈夫殷勤护惜,不由突感惭惶,抚着已睡的小儿,落下泪来。自思可怜的丈夫,还这样欢天喜地像平日一样的待我,你哪知无耻的妻子,已经背负了你,并且正预备欺骗你呢。明天去赴饯行送别之约,实在要作密会幽期的事,便不通宵达旦,也必流连到夜午更阑,所以在明早出门以前,必须对丈夫撒谎,说个明夜未必归家的理由,好叫他到时早伴孩儿安睡,免得坐待终宵,发生他的猜疑,增加自己愧怍。

  但是这种亏心的话,对着他那天真的脸儿,信任的态度,怎忍说出口呢?而且自己尚未在外度夜,今日突提出这破例的事,他未必不出疑惑。可是自己准敢断定,他便看出破绽,也只背地伤心,绝不会当面对我诘问,或者拦阻,这样就更觉自己若狠心说出,那可太残忍了。想着因为心中为难,不自知的泪落。这时恰值她丈夫抱着大儿,从厨下回来,手提茶壶,放在桌上,便寻碗替她斟满。那大儿看见璞玉的脸,忽然大声叫道:“妈怎么哭了?”

  璞玉猛然醒悟,忙把一手拭泪,一手对他摇摆,但已来不及了,她丈夫已变了颜色,惊惶失措的走过,拉住璞玉,连问:“怎么了,不舒服,受了谁的气?”

  璞玉忙假笑道:“哪儿的事,我只是倒了眼毛,大猫见我眼圈发红,就这么混说,我平白为什么哭……”

  璞玉虽这样掩饰,但她那瞽目丈夫,并不能瞧见她虚假的笑容,却已听出她酸哽的声音,默然半晌,才叹气道:“不用瞒我,你一定在外面受了委屈。可恨我一个男子,不能养你,反叫你出头露面,我真亏心,咳!这……这……”

  说着举拳自击头颅。那大儿一见,吓得“哇”的声哭了。璞玉更忍不住眼泪直掉,还得强忍悲酸,一面哄住大儿,一面安慰丈夫,坚持着自己并未有丝毫不适,劝他不要为小儿一句戏言,就那么胡思乱想。说时却将手儿偷揩眼泪,嘴里也作出好笑之语气。她丈夫半信半疑。结果也只得把这件事岔了过去,但仍说了些自怨自艾的话。璞玉恐怕勾起他的隐痛,不敢再答碴儿,只把别话打岔,哄得老小都恢复原来欢笑情况,时已不早,便收拾安寝。

  这一夜,璞玉满腔心事,自然无法入睡。哪知到了夜深更阑,还觉得她丈夫也在展转反侧,料着他必是根本没信自己的辩白,仍以为是在外受屈,故而又犯了感伤的旧病。想到丈夫这样情义,自己预备说的谎话,若非铁石心肠,怎能向他开口?想不说,无奈外面又有个要命冤家无形中逼着,明日怎能安心和他相会?璞玉反复思维,就丈夫着想,深觉现时开口艰难;就情人着想,又恐他年遗留长恨。展转多时,空使碎了芳心,仍是迟疑不决,最后困倦极了,不由恍然入梦。

  到次日早晨,被小儿吵醒,璞玉还得强颜欢笑哄着他们,偷眼瞧她丈夫,虽然神态如常,也没有重提夜间的事,但不断的总怔神儿。璞玉料着他仍心头悒悒,只于不愿为自己所见,故而矜持。于是心中更怕将起来。直到了上班时候,还得不到开口机会,心中焦急之下,只可退一步想,既已到了时候,惟有且去上班,到饭馆再作打算,倘若上天加护,也许给我一条两全的路,否则到了晚夕,我践王小二先生约以前,还可以设个词儿,托个人给家里送信,说我被什么事绊住,今夜未必回家。这样虽然也非善法,但总可暂且避免和丈夫对面撒谎的难堪,等到事后归来,也许我心能稍定,脸能稍厚,可以掩饰补救,比现时容易些,想着就照往日一样,叮嘱数言,便出门走了。

  到了月宫,时已稍迟,进门就有饭座待她张罗。她奔走之际,仍忘不下心中难题。正在方寸无主,恰巧雪蓉因为意外遇见吕性扬,又有梁意琴同座,觉得有些羞愧,但她并不自知在惭愧之中,还夹杂妒愤成分,只觉吕性扬和另一女子并坐笑语,自己却在下面伺候,好像太受委屈,过于难堪。可是她本以伺候饭座为业,平日伺候的男女客人,多不胜数,何以对别人不生此念,只对性扬感觉羞辱,这问题她也没有想到。

  她只觉对于性扬,别有一种高贵的身分,好像忘了自己是女招待。性扬和别的女子同座,已使她心中不忿,若再奔走伺候,那可更伤心了。但因职分所在,又不能抛开不管,正在犹疑,恰见璞玉由别的雅座走出,忽然得了主意,就拉住她请求交换职务,教璞玉伺候她的客人,她去伺候璞玉的客人,这种事是很少见的。璞玉不解其故,还以为是说笑话,又加心里正在纷乱,就说:“你又生甚么是非,别啰唣我吧。”

  雪蓉仍拉住她只管缠磨。璞玉倒觉诧异,问道:“一样的饭座,你怎么挑捡起来?这雅座的客人,有什么特别的呢?”

  雪蓉低头道:“没有特别,我就是不乐意侍候。”

  璞玉道:“这是甚么话?快放手,我不管这闲事,还得替九号催茶去呢。”

  雪蓉低声道:“好姐姐,你就答应我吧。我知道你伺候的是生座儿,王小二先生今天没来。若是他在那里,我绝不央你掉换。”

  璞玉被她说得不好意思,又见雪蓉辞意坚决,料着没法不应,就骂道:“你这小东西,怎也和小雏鸡学这么轻嘴薄舌的,越这样越不应。”

  雪蓉忙改口道:“好姐姐,我错了,你就应吧。”

  璞玉道:“你得告诉我为什么,我就换。”

  雪蓉这时怎能告诉真实原故,只得择个谎说道:“这七号里是一对小俩口儿,当着人一点不老实,我瞧不下去。”

  璞玉道:“你自己瞧不下去,又怎知我瞧得下去?”

  雪蓉笑道:“姐姐不是比我大几岁,经的多见的广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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