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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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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年来丈夫因怜我劳苦,时常当面殷勤护惜,背地痛哭终宵。真是说不出的可怜,如今我若负他,相与他人,他知道了,绝不会向我问罪。即使问罪,他一个残废人,又能把我奈何,当然可以放心大胆的作了。然而就因为预料他不能怎样,自己更不忍对不住他。璞玉心中这样儿想,终不忍负她丈夫,故而虽自觉既然挽留情人,应该有所示,但终没法安置自己的良心,踌躇难决,以致表面上对于王小二先生,倒现着虚与委蛇的敷衍态度了。 那位王小二先生,是读书明礼,而又极有身分的人。起始对于璞玉,是因为她幽谷孤芳的品格,泥里莲花般的清洁,才由钦慕而生情愫,动机本是极端纯洁。但到双方说明心事,常相厮守以后,便由钟情成为热恋,走上了情之所钟,不能自已的途径。从原来的毫无野心,进为渐生奢望了。但他终是个有自理能力的人,又深知璞玉景况和苦衷,不忍径行相逼,使她为难。但料着璞玉知道自己预定南行去做大官,前途有无限的发展,既然挽留不令前去,当然明白我是为爱情牺牲前程,她必也预备有所牺牲,来作报答,或者不久便有表示,自己且安心等待,必有如愿之日。 王小二先生抱定这样宗旨,就不肯自作主动,只待璞玉先发。于是每日虽然有一两次的见面,也时常作肺腑之谈,但王小二先生既不肯唐突有所请求,璞玉也只把他当作知心密友,任如何吐胆倾心,却是以礼自防,语不及私。论理说两个情人在互相矜持时候,本是别有滋味,但璞玉却是柔肠百转,想到自己应该以身相报,才对得住他的深情。可是虽知将来终难免有那一天,但总觉迟迟未忍有所表示,在这迟迟未忍的当儿,对丈夫和情人两方,都觉抱愧。于是芳心展转,苦闷难言,和王小二先生谈笑之际,常含着无限酸辛。因之表面上就难免精神恍惚,意态冷淡。王小二自然觉察,以为璞玉终于以丈夫为重,对自己终止于朋友限度了。 虽觉她愈可敬重,但自思大感无聊,经过多次思索,都觉璞玉既不忍负其夫,必也左右为难,自己堂堂男子,竟如此缠绵沾滞,逼一个弱女隐于苦境,未免太不洒脱了。如今之计,惟有立挥慧剑,斩断情丝,才是最聪明的办法。但若留在天津,恐怕自己未必能够长久抑制,不再和璞玉见面。只有仍自远走高飞,用关山阻隔,来解决冤孽牵缠。幸而他初次经璞玉挽留以后,立即打电话到四川朋友处辞谢,直到最近,那边又有电来坚诚劝驾,他还没有回复,趁此机会,仍可前去。但他虽打定了主意,还迟迟不忍即行,又以为走前该向璞玉正式道别,并将有所馈赠。但今天预备明天向她表示,到明天见了璞玉,又不忍出口,如此今日推明天,明天推后天,因循了好几日。 有一天,他在月宫饮醉出门,独行踽踽,自感凄凉,就到了一家杂耍场闲坐。听至末场,是白云鹏的大鼓词《宁武关》。唱到周遇吉拜寿的当儿,有两句是“眼见得须臾对面,顷刻别离”。这两句原出于《西厢记·哭宴》折中,本是儿女恩怨之词,用在这教孝教忠的曲子上,单论字面,固然不错,但一想来源,便觉有些亵渎古人。不过王小二先生听着,却合了当下心情,把“须臾对面,顷刻别离”八个字,讽吟几过,不由回肠荡气,再也坐不住了,起身离了杂耍场。 走在路上,自思和璞玉既然会合无期,离别有日,何必还因循不去,长久挨受这顷刻须臾的痛苦呢?俗语说,“千里搭长棚,终无不散之筵”。既知必散,又何必搭那千里长棚,自己就好像正在长棚底下挨磨,岂非蠢绝?想着不由下了决心。 回到家中挑灯夜坐。他本是秘府清才,宦场名士,素以文名见重当世的,这时心中一阵感触,就提笔写了一首诗道:“解脱未能真解脱,缠绵却是枉缠绵。可怜楚梦虚云雨,暂取春怀寄管弦。早识有情皆是累,但能出世便登仙。绮怀合向棹前忏,一笑拈花算悟禅。” 写完又念了两遍,便觉心情安帖了许多,大有海阔天空,万缘俱绝之慨。又坐了一会儿,就自睡了。 次日午前,又到月宫餐馆,仍坐在他常坐的雅座,璞玉也照例入室招待。王小二先生定了主意,就对她直说,四川那面仍屡来电敦促,大有不能不去之势,自己无可奈何,已复电应允了,在三二日内便须起程。璞玉听着,看了他一眼,突然颜色惨变,转身就走出去。王小二明白她闻说离别,已悟自己欲去之由,故而心中伤感,悲不自胜,一时无话可说,就跑出到背人地方流泪去了,不由也有些难过。怔了半晌,果见璞玉又送菜进来,眼眶已生红晕,她放下了菜,就坐在对面椅上望着王小二先生,勉强作出笑脸,但笑得太不自然,好似内中含着多半哭的成分。王小二先生料着她八成必要挽留,或者要说伤心的话。正预备硬起心肠应付,哪知璞玉只淡淡的道:“你怎么又要走呢,前些日不是说不去了么?” 王小二先生方要答言,璞玉已替他加了解释道:“想是那边情面太重,推脱不开。” 王小二先生只得点头。璞玉又道:“你已答应前去,不能变卦了么?咳,真想不到你走得这样快,你预备哪天动身呢?” 王小二先生听着,心里几乎给自己叫了好儿,暗想:“我真是一个疑惑鬼,竟瞎眼瞎心的爱了她两年,到如今还认定她对我有情,为我走心,经了多日的失眠思索,到今天才忍心向她道别,尚有些自惭薄幸,哪知她听了我的话,竟是满没入心,三言两语,便问起程日期,好像正在求之不得。我这蠢才,直是走得太晚了,只可惜枉为她费了如许缠绵,日后想起来,岂不是一场大笑话?可是事既至此,我反该平心静气,给她个满不在乎,若是露出悻悻之色,倒像是栽给她了。” 想着,就淡淡的道:“后天晚上,坐京汉车走。” 璞玉眼珠一转道:“只有两天耽搁”,说着又寻思道:“今天是星期,我不能告假。明天晚上给你饯行,你可要赏光。” 王小二先生谦辞道:“何必破费你呢。” 璞玉正色道:“你若认我是朋友,就帮我,咱们一晃也认识了许多日子,总算知心朋友,这点小意思,还要推辞么?” 王小二先生听她只在平常客套中表示友谊,毫无缠绵之话,心中更觉冰凉。但想若再坚辞,反显自己不好,就答应道:“好吧,明天扰你。” 说着就由袋里取出纸包,递给她道:“这是我送给你的一点纪念,请收下吧。” 璞玉看也不看,推着他的手道:“现在不必,等明天见面再给我,我一定受的。” 王小二先生只得重新带起,这才吃饭。璞玉因还有别的饭座,只出出进进的陪他,并没有珍重离别,特致殷勤之意。即是说话,也只于闲谈,更无离情表现。王小二先生满心没趣,再坐不住,就付账将行。璞玉叮嘱明晚七点,请他仍到月宫来访,自己可以告半天假,陪他到别处吃饭。王小二先生唯唯诺诺,便自走了,心中更把璞玉恨得不了。心想:“女人真是可怕,她以前装作和我脉脉含情,心心相印,我竟把她认作真实相爱,才拜倒妆台,甘为爱情奴隶,哪知受了大骗。今日她听我又将长行,不特未加挽留,连一点恋恋之意也没有。我说后天起身,她只把饯行来作敷衍,而且定在明晚,并不要我在今晚明早,勤去伴她,多作别前之聚,简直表明在明晚以前,不要见我,明晚一面,就送我滚蛋,永远耳目清静,免受缠扰了。” 想着她的情形,真是令人心寒,气起来明天之约,便当不赴。但想只剩这最后一面,她虽然不好,自己在二年中,总算在她身上收过精神寄托的效果,再说既已被骗二年,又何争此一日,明天就再去和她结束这出喜剧也罢。好在我后天一走,从此寄迹南天,再不作归来之想。回首津门,便成隔世,无论是恩是怨,一例都成空花,细想倒得多谢璞玉,她若对我缠绵不解,当此别离,定要害我挂肚牵肠,怎及得现在的游行自在呢。想着就回寓去,真个收拾行装,准备长行,暂且不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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