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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说完喘了口气,看着自己枯瘠的手道:“咳,嫂嫂,只怕我没有那一天了。”

  若愚夫人见她眼圈一红,泪已汪在眶里,便劝道:“妹妹,你只是心重,闲白的事先抛开不想吧!养病要紧,病好了什么都好办。”

  惊寰夫人转过脸去,用手巾拭着泪道:“嫂嫂,不好办啊!咳,我这病不能好了,我也不想好。”

  若愚夫人听她说得凄惨,不禁也落泪道:“这点小病,不许这么乱说,不过你的心太窄。”

  惊寰夫人不接她的腔,又自接着道:“可是我也不愿意死,我爹娘只我一个女儿,死了怕他们禁不住,要不然我早死了。嫂嫂,你是有学问的人,我们家里的事你也全知道。你说我这样命苦的人,活着有什么趣?”

  若愚夫人听了,想到他夫妇失和,是被若愚所害,而且去年春天,若愚曾教自己和她说,保她夫妇重归于好,哪知到如今竟成了虚话,把她害到这样光景。心中十分难过,默然过了半晌,便又劝道:“你也得往开里想,年轻的人谁短的了掐花捏朵,俗语说,露水姻缘不久长,久长的还是夫妻。你只忍耐着,将来他总有回头爱着你的日子。”

  惊寰夫人叹道:“嫂嫂,你的话我明白,只怕我活不到那时候。现在我旁的不想,只盼将来他有日想到我的可怜,到我坟上去烧张纸吧!”

  若愚夫人听着,想到世上女人的苦处,也自伤心,更没话对她劝慰。末后忍不住拉着她的手,悄声道:“妹妹,咱们全是嫁过人的女子,我说句话你可别过意,譬如现在我想法把惊寰给你捉回来,你可好的了病么?”

  惊寰夫人面上一红,低头半晌才道:“嫂嫂,……没法啊,人来……心不来,也枉然啊!”

  若愚夫人看她像是已动了心,晓得她这病不止忧郁,还夹着相思。只要惊寰来和她温存,自然不难渐渐痊愈,想着便道:“傻妹妹,自然人和心一同来啊!你省烦恼,

  静听好音吧!”

  惊寰夫人看着表嫂,面上露出疑惑的神色。若愚夫人立起身道:“你歇着,过几天我还来看你!”

  惊寰夫人黯然道:“嫂嫂,你勤牵记妹妹点,别抛了我不管。”

  若愚夫人暗暗会意,不禁又替她可怜,便点头答应,又说了两句,就走出来,辞了惊寰的母亲,自己回家。

  到家里上了楼,有仆妇把斗篷接过去,若愚夫人便进了内室。见若愚正在床上睡着,夫人也不惊动他,便自坐在椅上,想起惊寰夫人方才说的话,心里不胜惨痛,鼻尖一酸,不自禁的落下泪来。那床上的若愚原已睡醒,听屋内脚步声响,知道夫人已经回来。他夫妇原都喜欢调笑,此际若愚又是远道新归,正在离情初叙,恩爱方浓,便想着夫人定要前来耍趣。哪知听她坐到椅上以后,再不闻一些声息,忍不住回头看时,见夫人正自垂泪。若愚因为在上海结识过一个情人,临别赠了几件表记,藏到行箧里,疑惑是被夫人发现了,因此生气。心里怀着鬼胎,一翻身坐起来道:“你哭什么?”

  夫人不答,若愚又问道:“好不生的你为什么哭呀?”

  夫人才抬头道:“为你!”

  若愚心里一跳,暗道:“糟了,一定是犯了案。”

  便提着心道:“我没惹你。”

  夫人含泪笑道:“亏你是男子汉,大丈夫,说话不算,欠债不还。”

  若愚听她的话口,不像是犯酸,略放下心,道:“我欠谁的?说……”

  夫人一瞪杏眼道:“欠我的!”

  若愚道:“你要的东西,我全从上海带来,一件没忘呀!”

  夫人撇着嘴道:“你真瞧不起人,为东西我也值得哭?我只问你,去年春天,你派我去和表弟妹说过什么?”

  若愚想了想道:“哦哦,那件事我也告诉过你,住了两夜习艺所,花了两千七百块钱,才摆了个十面埋伏阵。哪知以后惊寰还是照样去嫖,我也再找不着周七。过一个月才见着刘玉亭,他说周七已投降了外国,不但他顺了那个如莲,还把罗九一伙人都赶开了。我简直竹篮打水落场空,也不知惊寰哪里来的法术,居然把周七收服。后来我又接着周七一封信,写得糊里糊涂,大意是说对不起我,三二年里就还我钱。我也没处寻他,只得罢了。接着上海铺子里又出了事,匆匆的出门……”

  夫人抢着道:“好你说个只得罢了!你当初跟我说的话,只当放屁!我当初跟人家说的话,可不能算放屁。那时大包大揽的许了人家,如今落个又只得,又罢了,我可没脸见人。”

  若愚听了还以为夫人受了惊寰太太的闲话,故此气恼,便道:“凭良心说,我并非不尽心,事情变了有什么法子?表弟妹跟你说了什么闲话?”

  夫人顿足道:“她要能说闲话倒好了,可怜她现在离死不远,这可是你害的她!”

  说着就把今天见惊寰夫人时的景况,诉了一遍。说到凄切处,若愚追想因由,感同身受,也跟着落泪。夫妻俩便握手对泣,真是替人垂泪也涟涟。

  若愚听夫人说完后,两手抱着头,像后面有人追着似的,在屋里乱跑乱转,忽然从壁上抓下一件大衣挟着就要向外跑。夫人一把抓住,道:“你上哪里去?”

  若愚把牙咬得乱响道:“当初祸是我惹的,教人家替我受冤枉。上次我和惊寰认罪,他只不信,现在我还去同他说,他再不信,我就拉他一同去跳河,省得……”

  夫人用劲推他坐在椅上,道:“混人混人!你就拉他跳了河,于表弟妇有什么好处?不是更害了她?我方才从陆家回来,在路上已拿定了主意,只要你问惊寰认识的婊子住在哪里,我就自己找了去,跟那婊子拼个死活,最轻也挖瞎她一只眼,咬掉她半个鼻子,教惊寰还迷恋她!”

  若愚摆手道:“说我混,你更混,你怎能抛头露面的上窑子去打架?再道打死人能不偿命么?再说凭你这样娇怯怯的人,教人家一指头,就戳回来咧!”

  夫人撅着嘴道:“这不行,那不行,难道就看着那个可怜的生生病死?要不然我也不急,只为祸是从你身上起,我替你亏心。什么是缺德?这就是无心中缺了德。往后咱不受报应,也要报在儿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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