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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过了三四天,惊寰的父亲已起身赴了江西,周七和怜宝上了关东。这里惊寰好像野马脱了笼头,如莲也省了许多心事,两个人便舒心适意的长相厮守。惊寰每月平均总有二十五天到忆琴楼去,每去必有多半天留连,直把青楼当作了闺闼,说不尽的樽前索笑,月底谈心,消受了许多的良辰美景,作尽了无穷的赏心乐事。虽然都守着当初的旧约,从未肌肤相亲,但是这种划着界格的情局,更是别有风味,常教人觉着有余不尽,回味弥甘,真享尽了人间的艳福。两个人纳头情窝,投身爱海,不知不觉的已由夏乐到秋,秋又乐到冬。旁人虽看着季候两更,在他俩却觉得不过只有三宵五日。但是他俩虽欣然得意,各自珍重芳时,哪知还有个薄命佳人,独守闺房,过着那眼泪洗面的日月。

  说话惊寰夫人,自见公公出门,丈夫更不大在家,知道他是寻那情人欢聚,心中的酸痛自然无可言说。却仍自恪守妇道,向惊寰身上竭力用心,想用深情把他感化过来,只要他略觉过意不去,肯向自己说一言半语,便不难由渐而入,慢慢的重调琴瑟。因此外面虽怕人取笑,故自稳重,暗地里却对惊寰的衣服饮食,起居寒暖,无不着意熨贴,纵在微细地方,也都显露情意。可怜她一缕芳心,只萦在丈夫身畔,便是倦绣停针之际,锦衾无梦之时,全是想着心思,寻着算计,哪知枉费了如许痴心,竟未博惊寰一些顾盼。亲手给惊寰做的许多衣服,也从未见他穿着一次。每日到书房去替他铺床叠被,也从未看他有一丝笑容。天天和他说话,天天讨个没趣,除了装睡,便是掩耳。

  她本是个娇柔的女儿,自出娘胎,从未受一些磨折,如今遇了这种艰难,怎不心酸肠断?所以每天从书房回到自己房里,便背人掩泣,有时竟哭到黎明,到次日还要勉强欢笑,向婆母屋里视膳问安。这样日子长了,忧能伤人,竟把个玉貌如莲花的女郎,消瘦得柳腰一搦。惊寰母亲见儿妇这样,却不管劝儿子,只安慰新妇。说些安心忍耐,惊寰早晚有回头之日的话,惊寰夫人只得唯唯答应,心里反添了痛苦。不过还能举止如常,含忍度日。便到归宁时,为恐遭姐妹们轻视,绝不把夫妇不和的事提起。有人称贺她与丈夫琴瑟和好,她还要故作娇羞,乔为默认的样子。可是心里酸痛到如何程度,便不问可知了。

  光阴迅速,转瞬已到中秋。这日晚间,惊寰母亲吩咐把酒饭开在东厢房佛楼上,合家欢饮,开窗赏月。惊寰虽然向来不进内宅吃饭,但在此日不能不仰体亲心,应个故事。惊寰母亲在中间坐了,两旁坐着佳儿佳妇,开樽小饮,谈笑甚欢。外方看来,仿佛极尽家庭之乐,但是底里却又不然。老太太因丈夫远游在外,席间比往年少了一人,多少有些触景凄凉。惊寰也因父亲离家,怕母亲不快,便歇意承欢,想博慈颜喜悦。但是只向母亲说话,绝不左顾右盼。惊寰夫人因方才向惊寰说了几次话,都未得他一语相答,又是在婆母面前,觉得羞惭。再想到这中秋月圆时节,谁家夫妇不正在欢庆团圆,偏我还受这般凄苦?虽现在和他对坐饮食,过一会还不又是须臾对面,顷刻分离?想着抬头看见窗外光明皎洁的月儿,再偷眼瞧这灯前玉面朱唇的夫婿,心里更一阵怆凉,觉得这一会儿相对无言的光景,也是很可珍惜的了。

  饭吃完后,老太太要在楼上多坐一会,便扶着仆妇下楼先去更换衣服。楼上只剩下惊寰夫妇二人,立刻都觉局促。惊寰夫人只低头坐着,惊寰因为不在书房,没法写字,不在床上,没法装睡,倒手足无措起来。惊寰夫人因喝了两杯酒,心胆略壮,见惊寰要离席立起,便低言道:“你吃饱了么?”

  惊寰只略一点头,惊寰夫人又含笑道:“今天中秋节了,我自嫁过来,自然没一件事合你的心,”说到这里见惊寰又举手去掩耳朵,忙软声道:“我不是说当初的事。当初就算我错了,难道我错在一时,你就忍心恨我一世?如今我也苦得够了,你耽待我不知轻重。回头我在屋里预备一桌果碟,给你赔礼,你赏个脸儿吧!”

  惊寰听到这里,忽然想起如莲,昨天也约我今夜去赏月过节,又说倘去晚了,就罚我跪着吃十个大月饼,便连带想起如莲说话时的憨态,不由得嗤然一笑。他心里想如莲,却不自觉的向着他的夫人笑。惊寰夫人见他这样,以为他虽不好意思说话,却已在笑中表示默许,真觉意想不到,心里痛快万分,满面堆欢。正要说话,忽闻楼梯作响,仆妇又搀着老太太走上来,便住口不言,但是心中已有了指望。脸上虽忍笑不发,那小嘴儿却时时的被笑意涨得张合无定。

  老太太见儿子和媳妇面上都添了笑容,疑惑他俩方才已说了体己话儿,恢复了感情,心里也自暗暗欢喜。又谈了一回若愚到上海收账许久未回,他女人又在产期的事。再开窗望了一会明月,天已到十点多钟,惊寰为急于到忆琴楼赴约,便有些坐立不安。惊寰夫人为要回屋去替丈夫预备酒果,也有些心神不定。老太太看出他俩的神情,更觉着方才自己所猜的不错,便托辞就去睡觉,先回了上房。

  惊寰夫人扶侍婆母安歇以后,才回到自己房里,把食橱里所存的果品食物,都收拾得精致整洁,预备好了酒具,又悄悄开箱拿出两幅新被,叠在床上,把枕头也换了,这才对镜重新上了妆。又等了一会,再不见惊寰进来,自己暗想:惊寰虽默许肯来,可是他少年人脸皮薄,再说又赌了这些日的气,这时怎好意思自己进这屋里?我应该先去请他,他自然就趁坡儿来了。想着便兴冲冲的出了屋子,来到书房,不想灯火独明,早已寂无人影。又见他的马褂和长衣都已不见,情知他又已出门去和情人团圆,心里好似中了一支冰箭,射了个透心凉。

  呆了一会,又垂头丧气的回到自己屋里,才要躺倒哭泣,忽又转想惊寰也许先和情人有约,先到那里一转,再回来就我。我要哭个愁眉泪眼的,又惹他不高兴。便勉强支持,坐在椅上苦等。哪知惊寰这时已和如莲带着酒果,去河坑里坐一小船玩耍,预备通宵作乐呢!惊寰夫人直等到天光快亮,才知道惊寰赚了自己,又气又恨,又悲又苦。更想到惊寰对自己实没丝毫情意,不由又断了指望,哭上一阵,越想心里越窄,后来想到活着再没趣味,直要寻个短见。再看灯时,已变成惨绿颜色,屋里也似乎鬼气森森,几乎自疑是死期到了。但转想到惊寰,虚摹着他的面貌举止,觉得这样的丈夫,真可爱而又难得,女人也没那样俊雅,我能嫁得这样一个男人,真不是等闲福分。俗语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我若一时不忍耐就自死了,万一他将来转心回意呢,那我想再活也不能了。想着心略宽松,便自睡倒。但是在发生热望以后,倏然又遇了失望,神经受的刺激太重,又加着平日心里所存的郁积,都跟着发作起来。到次日便浑身发热,头重脚轻,再下不得床。又过了十几日,竟有颈上起了一个疙疸,虽不觉疼,却日见其大。请医生诊看,疑说是症名瘰疬,俗号鼠疮,是由气闷忧郁所致,药物不能消灭,惟有静待自破以后,再行医治。惊寰夫人自想,我那样白玉无瑕的容貌,尚不为惊寰所爱,如今又长了这个要命的东西,我自己瞧着都讨厌,更没望他爱我了。想着更加愁烦,身体日见虚弱,疙疸更见增长。又过了两个月,已消瘦得不似人形。

  大家才慌了神,便各处去寻医问卜,却已病体日深。惊寰也知道新妇的病是由自己身上所起,清夜自思,也自觉得无限惭惶,神明内疚。原想要到她房里去探视安慰,但是惊寰有一种古怪脾气,自己既觉得对不住人,心下生了惭愧,便怕了她,再不敢和她见面。因此每天早晨便出门,直到深夜方归,只恐有人拉他到新妇房中探病。但是自己已受了良心上的责备,时常的惘然自失,不过不能明言罢了。

  到了腊去春来,转眼正月将尽,惊寰夫人似已转成痨病,医生虽只说身体虚弱,但是家中人已有些预料,都代担危险。这一日若愚的夫人过来探视,见了老太太,说昨天若愚已由上海回来,因身体不爽,正在家里静养,明天便过来请安。又谈了一会,问到表弟妇,知道病更重了,便自到惊寰夫人屋中探视。见她病骨支床,面容惨白,伶婷得十分可怜,比去年冬天更瘦弱了。惊寰夫人见表嫂到来,便有气无力的叫了一声,还要扎挣坐起,若愚夫人连忙按住,自己也坐在床边,道:“妹妹好些么?”

  惊寰夫人强笑道:“好些了,谢谢表嫂惦记着我,上回还送了那些东西来。”

  若愚夫人道:“那算什么?你还客气,现在到了春天,正是养病的时候,你好生保养,快快好了,到夏天咱们上北京去玩。”

  惊寰夫人干嗽了两声,惨笑道:“好了我跟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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