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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八


  “我自己求来的。奕王爷把我一找到衙门,我就听说你出了事。这消息使我一时吓呆了,我没想到你会到高邮去。后来我去见你父母,才知道点儿详细情形。奕王爷把我叫去,拿你堂兄的信给我看。我说王爷若立即采取行动,最好派个人去,我就自请来办。我还告诉王爷,由于我丧子之痛,也愿离开当地一些日子。我求王爷派我来,我知道我是非来不可的。即使王爷不准,我也要请假,自己前来找你……王爷似乎对你很看得重。我也把你略微向王爷说了几句。他问我是否认得你,我不得不告诉他……”

  “你跟王爷说我什么了?”

  “我也忘记说什么了,就是我对你的观感。我的声音上也许露出了激动不安。总而言之,王爷笑了笑,答应派我来。现在我太激动了。”他的声音颤抖。他实在一时词不达意,而且呼吸紧促。停了一下儿他才说:“你决定我们俩必得分手时,你不知道我心里那股滋味儿呢……很难,很难……”

  “你不认为我们应当分手吗?”

  德年很感伤的说:“应当。”

  随后经过了一段令人痛苦难忍的沉默。然后德年说:“实在受不了,我不能吃,不能睡。有时候儿我心想根本不认识你就好了。但是偏偏认识了你,但又要失去你……”

  等德年又点了支烟,牡丹一看他的脸,不觉大惊,原来自从他们分手后,德年已经老了许多。他两颊憔悴,眼下有了皱纹,以前本是没有的。这真使牡丹心如刀割。一连好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她说:“你变了,德年——我指的是你的脸。”

  “你知道是为了什么。是你离开我之后,我受的煎熬。我是生活在煎熬的地狱里。”他又说话,好像自言自语:“牡丹,卿本当代无两一红颜。”

  牡丹低声微笑说:“大部分人看来,我一定是一个邪恶放荡的女人。”

  安德年说:“不错,大多数人会这么想。曲高和寡。”

  “我父亲说我是疯子。甚至孟嘉……”她突然停住。

  “孟嘉怎么样?我知道你过去爱过他。”

  牡丹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说。现在大不同了,也许他恨我。我们在小船上的时候儿,我就感觉得到。我知道,他现在还爱我,不过那是他自己一方面的事。也许我把他伤害得太深了。我离开他时,他一定够受的。”

  于是,她又转过脸对德年说:“只有你了解我。就为这一点,我要永远爱你。”话说得有悔恨的腔调儿。

  “我们以后怎么办?”

  牡丹走近他说:“人生本来就是苦的,咱们别再把它苦上加苦吧。”

  俩人沉默下去。最后,德年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不得不如此,只好如此了。也许我们之间如此最好。”说完了就苦笑。“我的肉体属于我的妻子,我的灵魂则属于你。咱们就这样儿吧。在这样儿之下,是不会再有改变的。你知道人生最大的悲剧是什么?”

  “告诉我。”

  “人生最大的悲剧是伟大的爱遭受毁灭。天哪!你若有一天变了心肠,不再爱我,千万别让我知道。因为我会受不了。”他轻轻触动牡丹的头发。又说:“我知道,倘若咱们俩私奔,一定彼此会更了解对方,也许我们那爱情的神秘会被灰暗的日子里的严霜所毁灭。也许你会发现我不过是个平凡的人,有时候儿粗暴,有时候儿抑郁不乐,也许我的头发梳得不合你的意。也许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会改变了你对我的感情——也许是一个牙根溃烂,脑门子上一条新的皱纹,腮颊上的消瘦,等等。若是照我们所说的那样儿办,就不会有什么原因毁灭你对我的爱了。”

  这真是牡丹生平听到的最使人伤心的话。

  最可悲的是,德年所说的话偏偏正是真理实情,丝毫不假。牡丹记得孟嘉发现她对他的热情冷下来之时,孟嘉对她说的话。孟嘉说那就犹如看见一个淘气的孩子,因为顽皮而把一个玉碗在地下摔碎,然后高高兴兴的走了。是一样的感觉。

  牡丹问:“你是说,咱俩就不要再见面了?”

  “你心里不是这么想吗?”

  牡丹说:“是啊。回到你太太身边去,心里想念我。”然后把脸转向他,在一个亲爱的动作之下,俩人的腮颊磨擦而过,咽喉里憋闷得喘不上气来。他们的嘴唇相遇,是温柔、迅速、短暂、互相咬唇的一吻。

  最后,德年说:“命里若会再相见,我们自然会相见。若不然,这就是我一生里最伤心的一夜了。”

  牡丹说:“也是我的。”她的声音在无可奈何之下微微的颤抖。

  德年问她:“那以后你要怎么办?”

  牡丹说:“德年,让我告诉你。我要保持这份爱情。听完你所说的话,我能够忍受了。回到你太太身边儿去,不要破坏了我生平所做的一件善事的记忆。我不会静静的等待命运。过去我等金竹,所付的代价太高了。你刚才说的话提醒了我一个办法,我可以随便嫁个男人。我的身体为他所有,我的心灵另在别处。虽然我如同住在牢狱之中,我仍然可以感觉到自由。”

  “你要嫁给谁?”

  “现在这倒不关重要。”

  【第二十九章】

  大概早晨六点钟,在扰攘不安的睡眠中做了些离奇古怪的乱梦之后,孟嘉算睡醒了。他要回想那些细节,最初实在不能。他只能记得和牡丹在一个可怕的冒险中那种快乐的感觉。每逢他梦见牡丹,那种独特无可比拟的感觉就整天难忘,使那一天的日子特别富足。他朦朦胧胧记得有一个极长极巨大的东西,绵延起来,没结没完;还有一个极小的东西。那是不是几粒谷子呢?不错,现在他记得清清楚楚曾经找到撒在地上的几粒谷。他们俩都很高兴能找到那几粒谷子。牡丹拾起那几粒谷子就突然渺无踪迹了。他大惊醒来。

  他用心想,开始想起那个梦,一步一步往后追,一个意像一个意像往后追。他们俩曾经在一只小渔船上,溯急流激湍而上,地势是深长崎岖的峡谷,往前瞻望,似乎看不见开始之处。在高耸的两岸之上,听见虎狼咆哮之声。等出了此一峡谷,到了山野上一带平旷的草原。小舟的底部发出隆隆之声,随着溪流越来越窄,船底就和溪底的石卵相磨擦。岸边巨大的圆石头都呈势将跌落之状,而猿猴在深山之中啼叫。突然间,前面堵塞,不能再往前进。于是二人弃舟上岸,携手前行。整个儿的气氛令人胆战心惊。但闻空中怪鸟异兽乱啼乱叫。前面已然无路。这时突然看见一个人,脸色深褐,在他俩面前半裸而立,手持一个谷穗。那个人把此一谷穗递给牡丹。那个人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牡丹低头去拾地板上的谷子,又突然不见了。

  梦很有趣,大概是因夜晚在渔岛上的紧张惊恐而来。但是几粒谷子有何含义呢?孟嘉并不相信解梦一事。但是忽然想起一个寺院里神的预言。事情是这样儿。他刚接到牡丹失踪的消息之后,大受震惊,又恐惧又疼痛,好担心牡丹的安全,在启程南下以前,他曾经到一个佛庙里跪地祷告。他是在无法可想狐疑不定的剎那,转向了神明。他跪在地上,默默的祷告,面对着主宰人生的那巨大的力量,恳求对不可知的神秘有所指引。他一直祷告到两个肩膀儿振动。他极想知道,就喊说:“为什么?为什么?老天爷,为什么呀?”然后他点上一炷香,扔下那对杯筊,抽了一根签,找到四行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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