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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这是个人品问题。就拿福州的海军学堂来说吧。福州海军学堂都让北京大人物的亲戚朋友挤满了。其它别的地方还不是一样?凭这个样子要建立一个现代的海军,我真看不出有什么门道。一旦有海战爆发,咱们的海军打不了半个钟头。”(三年后,甲午中日战争发生,孟嘉的话竟不幸而言中。在天津,欧洲联军竟发现了中国自英、法、德、捷克、日本各国买来的一百万磅弹药,全无法使用。有一个炮艇仓卒遇战,船上只有两颗炮弹。慈禧太后正用为海军拨的款项大修颐和园呢。)

  他突然兴奋起来,说出一个笑话儿。他说:“你们知道两广总督叶名琛吧?他和法国作战,以他的一副名联儿出了风头,那就是:

  不攻不守不求和
  不死不降不逃走

  “这是‘六不’政策。凭他这副无人可及的对联儿,他应当蒙恩赏赐勋章呢。”

  大家都大笑起来。

  苏姨丈问:“光绪皇帝怎么样呢?”

  “咱们这儿说的话可不能传出去。皇帝是了不起。对咱们来说,他是皇帝,可是在宫廷里,他只是慈禧太后的侄子而已。日本的明治皇帝比他运气好,没有那么个愚蠢昏庸的老太婆事事掣他的肘。日本的明治天皇和宰相伊藤博文都是极有才干的人,正全力推动日本的维新大业呢。”

  苏姨妈又说:“告诉我们张之洞张中堂和李中堂的事情吧。”

  “我当然是偏爱我的上司。在宫廷里,大人物总是互相争斗。这两个人都算得上是伟大人物。不幸的是,李鸿章更为得势而已。你听说过那些新政吧——开矿、修铁路等等。在这方面李鸿章动用起钱来更方便。招商局就是弄得最为恶迹昭彰的一件事。”

  “张之洞呢?”

  “他是真正伟大,有远见。他认为中国必须立即向西方学习,不然一定灭亡。他现在正想发起一项‘力学自强’运动。能学习者必强,拒绝学习者,不是衰老,即是死亡。”

  素馨问:“您在张大人手下做什么事?”

  “我算是客卿,我不算他的属下。他让我做什么,我是以客人的身份给他做。这叫做幕僚。我并不办公,也没有一定的职务。有什么事情发生了,我们才研究讨论。”

  梁孟嘉曾一度至西北一位将军戎幕中做幕僚。张之洞曾经看见他给那位将军拟稿的奏折,对他的才智颇为震惊。他已经知道那奏折内的事情,原来是那位将军屡次在叛军手中惨败。原来的奏折上写的是“屡战屡败”。梁孟嘉看见之后,提起笔来,上下一倒勾,改写“屡败屡战”。张之洞从那位将军手中把梁孟嘉借过来,再没有还回去,其实是不肯归还。在过去有好多这样有名的幕僚人物。有他们在旁辅佐,主官便一切顺利,一旦他们离去,主官便出纰漏。除去草拟奏折之外,他们也协助研究问题,应付危机,制定政策。担当这种任务,必须有眼光,有机智,而真正做秘书等职员的,只是处理日常公务而已。

  “你们要不要听徐文长的故事?徐文长可算是个大名鼎鼎的幕僚人物啊。”

  谁都爱听徐文长的故事,他已经成为传奇式的人物。

  孟嘉接着说:“有一次,两江总督遇到了个难题。事实是在演戏期间,发生了一件谋杀案,总督大人已经按经常公务向上呈报。礼部一位老吏发现这位总督有严重失职之处。原来谋杀案是在演戏时发生的,而那时正值皇后国丧期间,依法全国不得演戏歌舞奏乐。而总督治下竟任由百姓演戏,那位总督可能因此遭受革职的处分。总督赶紧求教于徐文长。徐文长思索了一下儿,微笑道:‘大人,您愿不愿受罚俸三个月处分?’他接着说明他的办法:‘我想您只要加上一个字,就可以免了这场困难。’总督大人问他:‘怎么办呢?’徐文长回答说:‘只要添上一个猴字儿。您现在应当立刻再上一件公事,说文书抄写错误。说演戏的戏字之上误漏了一个猴字。您要说明谋杀案发生在演猴儿戏的时候儿。’猴儿戏只是一两个猴子戴着帽子,穿着红坎肩儿,由演猴儿戏的人带着往各地去演把戏,当然不受国丧的限制。总督照徐文长的主意办,以处理公文不慎,罚俸三月,如此而已。”

  饭后,大家在客厅闲坐。苏姨丈又提起同宗公宴翰林大人的事。

  孟嘉说:“让我看看。我必须去官方拜会的只有总督奕王爷。因为在北京的时候儿是旧交。我想明天去看他。”

  苏姨妈说:“你去拜会时穿的衣裳都齐备了吗?”

  “这只是私人之间的拜会。”

  “我想你到他衙门去,还是要穿上正式的衣裳才好。”

  “我想也是。洗的衣裳好了没有?”

  “恐怕还没有,真糟糕,我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去拜会官家。我要去想个办法。”

  “你看,丁妈一走,我什么都没办法了。”

  牡丹问:“丁妈到哪儿去了?”

  “她回老家了。她要回家养老,已经回杭州的乡下去了。”

  “她不跟咱们回北京吗?”

  “不。这些年来她照顾我也够久的了,临走我送给她三百块钱。”

  苏姨妈已然离开,素馨在后面跟了去。过了一会儿,她俩回来,拿着一件长袍儿,一件马褂儿。

  素馨说:“大哥,穿上。我们想看看你当官儿像什么样子。”

  孟嘉微微一笑:“你看她们把我照顾得多么好!”

  苏姨妈看了看那件蓝缎子长袍儿,认为需要烫。

  她说:“看,胳膊下头掉了个扣儿。我看丁妈管家也不见得怎么好。”

  孟嘉说:“这不是她的错儿。我记得这个扣儿是在福州时候儿掉的,没关系,外面穿着马褂儿,在里头,谁也看不见。”

  素馨说:“总督大人若让您宽宽衣,那时您脱下马褂儿来怎么办?我现在给您缝上吧。女弟子按礼应当给老师送礼的。现在就先给您缝缝扣子效效劳吧。”

  她去找针线来。大家继续说话时,她在饭桌上的灯光下缝扣子。她先要编成缏子,再把结子很熟练的缝上,然后再烫衣裳。过了二十分钟,她从厨房里走出来,又跟大家伙儿凑到一块儿。

  她说:“给您——好了。”

  苏姨妈说:“孟嘉,你应当得个教训。打光棍儿过日子没有个太太是不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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