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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译书(1)


  兵家曰:“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谅哉言乎,中国见败之道有二,始焉不知敌之强而败,继焉不知敌之所以强而败。始焉之败,犹可言也。彼直未知耳,一旦情见势迫,幡然而悟,奋然而兴,不难也。昔日本是也,尊攘论起,闭关自大,既受俄、德、美劫盟之辱,乃忍耻变法,尽取西人之所学而学之,遂有今日也。继焉之败,不可言也。中国既累遇挫衄,魂悸胆裂,官之接西官,如鼠遇虎,商之媚西商,如蚁附膻,其上之阶显秩,下之号名士者,则无不以通达洋务自表异,究其日日所抵掌而鼓舌者,苟以入诸西国通人之耳,谅无一语不足以发噱。谋国者始焉不用其言而败,继焉用其言而亦败,是故不知焉者其祸小,知而不知,不知而自谓知焉者,其祸大。中国之效西法三十年矣,谓其不知也,则彼固孜孜焉以效人也;谓其知也,则何以效之愈久,而去之愈远也?甲自谓知而诋人之不知,自丙视之,则乙固失而甲亦未为得也。今人自谓知而诋昔人之不知,自后人视之,则昨固非而今亦未为是也。三十年之败,坐是焉耳。问者曰,吾子为是言,然则吾子其知之矣。曰:恶,某则何足以知之,抑岂惟吾不足以知而已。恐天下之大,其真知者,殆亦无几人也。凡论一事,治一学,则必有其中之层累曲折,非入其中,不能悉也。非读其专门之书,不能明也。譬之寻常谈经济者,苟不治经术,不诵史,不读律,不讲天下郡国利病,则其言必无当也。西人致强之道,条理万端,迭相牵引,互为本原,历时千百年以讲求之,聚众千百辈以讨论之,著书千百种以发挥之,苟不读其书,而欲据其外见之粗迹,以臆度其短长,虽大贤不能也。然则苟非通西文、肄西籍者,虽欲知之,其孰从而知之?不宁惟是,居今日之天下,而欲参西法以救中国,又必非徒通西文、肄西籍遂可以从事也,必其人固尝邃于经术,熟于史,明于律,习于天下郡国利病,于吾中国所以治天下之道,靡不挈枢振领而深知其意,其于西书亦然。深究其所谓迭相牵引,互为本原者,而得其立法之所自,通变之所由,而合之以吾中国古今政俗之异,而会通之以求其可行,夫是之谓真知。今夫人生不过数十寒暑,自其治经术、诵史、读律、讲天下郡国利病,洎其稍有所得,而其年固已壮矣。当其孩提也,未尝受他国语言文字,及其既壮,虽或有志于是,而妻子、仕宦,事事相逼,其势必不能为学童挟书伏案故态。又每求效太速,不能俯首忍性,以致力于初学蹇涩之事,因怠因弃,盖中年以往,欲有所成于西文,信哉难矣。夫以中学西学之不能偏废也如彼,而其难相兼也又如此,是以天下之大,而能真知者,殆无几人也。

  夫使我不知彼,而彼亦不知我,犹未为害也。西国自有明互市以来,其教士已将中国经史记载,译以拉丁、英、法各文。康熙间,法人于巴黎都城设汉文馆。爰及近岁,诸国继踵,都会之地,咸建一区,庋藏汉文之书,无虑千数百种。其译成西文者,浩博如全史、三《通》,繁缛如《国朝经说》,猥陋如稗官小说,莫不各以其本国语言,翻行流布,其他种无论矣。乃至以吾中国人欲自知吾国之虚实,与夫旧事新政,恒反藉彼中人所著书,重译归来,乃悉一二(以吾所见,日本人之《清国百年史》《支那通览》《清国工商业指掌》,其中已多有中国人前此不及自知者,西文此类之书当复不少)。昔辽耶律德光谓晋臣曰:“中国事,吾皆知之,吾国事,汝曹不知也。”以区区之辽,犹且持此道以亡中国,况声明文物、典章制度远出于辽人万万者乎。

  欲救斯弊,厥有二义:其一使天下学子,自幼咸习西文;其二取西人有用之书,悉译成华字,斯二者不可缺一。而由前之说,其收效必在十年以后(今之年逾弱冠,已通中学者多不能专力西文,故必取少年而陶镕之,非十年以后不能有成);由后之说,则一书既出,尽天下有志之士皆受其益,数年之间,流风沾被,可以大成。今之中国汲汲顾影,深惟治标之义,不得不先取中学成材之士而教之,养其大器,以为救焚拯溺之用。且学校贡举之议既倡,举国喁喁向风,而一切要籍,不备万一,则将何所挟持以教士取士耶?故译书实本原之本原也。大哉,圣人乎!太祖高皇帝命子弟近臣,肄唐古忒文,诵蒙古记载,遂以抚蒙古。太宗文皇帝受命建国,首以国书译史鉴,乃悉知九州扼塞及古今用兵之道,遂以屋明社。圣祖仁皇帝万几之暇,日以二小时就西士习拉体诺文,任南怀仁等至卿贰,采其书以定历法。高宗纯皇帝开四库馆,译出西书四十一家,悉予著录。宣宗成皇帝时,俄罗斯献书三百五十余号,有诏庋秘府,择要译布。然则当祖宗之世,边患未形,外侮未亟,犹重之也如此。苟其处今日之天下,则必以译书为强国第一义,昭昭然也。且论者亦知泰东西诸国,其盛强果何自耶?泰西格致、性理之学原于希腊,法律政治之学原于罗马,欧洲诸国各以其国之今文,译希腊、罗马之古籍。译成各书,立于学官,列于科目,举国习之,得以神明其法,而损益其制。故文明之效,极于今日。俄罗斯崎岖穷北,受辖蒙古垂数百年,典章荡尽,大彼得躬游列国,尽收其书译为俄文,以教其民,俄强至今。日本自彬田翼等,始以和文译荷兰书,洎尼虚曼孑身逃美,归而大畅斯旨,至今日本书会,凡西人致用之籍,靡不有译本。故其变法灼见本原,一发即中,遂成雄国,斯岂非其明效大验耶?彼族知其然也。故每成一书,展转互译,英著朝脱稿,而法文之本夕陈于巴黎之肆矣;法籍昨汗青,而德文之编,今庋于柏林之库矣。世之守旧者,徒以读人之书,师人之法为可耻,而宁知人之所以有今日者,未有不自读人之书,师人之法而来也。

  问者曰:中国自通商以来,京师译署、天津水师学堂、上海制造局、福州船政局,及西国教会医院,凡译出之书不下数百种,使天下有志之士,尽此数百种而读之,所闻不已多乎?曰:此真学究一孔之论,而吾向者所谓知而不知,不知而自谓知焉者也。有人于此挟其节本《仪礼》《左传》,而自命经术;抱其《纲鉴易知录》《廿一史弹词》,而自诩史才,稍有识者,未尝不嗤其非也。今以西人每年每国新著之书,动数万卷(英国伦敦藏书楼,光绪十年一年中新增之书三万一千七百四十七卷,他年称是,他国亦称是。美国则四倍之,日本亦每岁数千卷),举吾所译之区区,置于其间,其视一蚊一虻不如矣。况所译者未必为彼中之善本也,即善本矣,而彼中群学日新月异,新法一出,而旧论辄废,其有吾方视为瑰宝,而彼久吐弃不屑道者,比比然也。即不如是,而口授者未必能无失其意也,笔授者未必能无武断其词也。善夫马君眉叔之言曰:“今之译者,大抵于外国之语言,或稍涉其藩篱,而其文字之微辞奥旨,与夫各国之所谓古文词者,率茫然未识其名划。或仅通外国文字语言,而汉文则粗陋鄙俚,未窥门径,使之从事译书,阅者展卷未终,俗恶之气触人欲呕。又或转请西人之稍通华语者为之口述,而旁听者乃为仿佛摹写其词中所欲达之意,其未能达者,则又参以己意而武断其间。盖通洋文者不达汉文,通汉文者又不达洋文,亦何怪乎所译之书皆驳杂迂讹,为天下识者鄙夷而讪笑也。”(《适可斋记言》四)吁,中国旧译之病尽于是矣。虽其中体例严谨,文笔雅驯者未始无之,而驳杂繁芜,讹谬俚俗十居六七,是此三百余种之书,所存不及其半矣。而又授守旧家以口实,谓西学之书,皆出猥陋俗儒之手,不足以寓目,是益为西学病也。故今日而言译书,当首立三义:一曰择当译之本,二曰定公译之例,三曰养能译之才。

  请言译本。中国官局旧译之书,兵学几居其半。中国素未与西人相接,其相接者兵而已,于是震动于其屡败之烈,怵然以西人之兵法为可惧,谓彼之所以驾我者,兵也。吾但能师此长技,他不足敌也,故其所译专以兵为主。其间及算学、电学、化学、水学诸门者,则皆将资以制造,以为强兵之用。此为宗旨剌谬之第一事。起点既误,则诸线随之,今将择书而译,当知西人之所强者兵,而所以强者不在兵,不师其所以强,而欲师其所强,是由欲前而却行也。达于此义,则兵学之书,虽毋译焉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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