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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黄澜生眯起眼睛说道:“这是又三的孝道。在你跟前,他怎好占先呢?我看,还是又三说吧!——真是新闻哟!同志会闹了这么久了,我还没有想到它是怎样搞起来的!”

  葛寰中也催着郝又三快说。他要印证一下,前两天从他老上司周孝怀那里听来的话,到底确实到什么程度。

  “邮传部和督办大臣的电文记不得了,那就不说它。而且光凭打到公司的部电,也看不出啥子不同地方。还是由上海、宜昌的快信寄来,大家才全盘明白:盛端两人耍的手段,真真可恶。他们大概认为广东人华侨多,接近洋人;大商大贾也多,财政上有势力;前几年盛宣怀经手借过一笔美国路款,遭广东人反对掉了;他们晓得广东人不好惹。说不定也有鉴于今年三月二十九那次革命的声势太大,生怕再引起广东人的愤怒,于他们不利。所以这次才经广东人稍一反对,他们就赶快宣布把粤汉路上广东省境内的商股,报多少,退多少。这是对付广东人的不同办法。湖南方面的路款呢,大概也因为湖南人素来强悍,不怕事;又是出产革命党的地方;在京的湖南京官也得力;巡抚杨文鼎似乎也比我们四川这位王采臣护院资格老,腿肚硬些。所以他们只管假传圣旨把杨巡抚也申斥了一顿,到底还是害怕湖南咨议局的再接再厉,拼死力争。他们对付办法是,民股哩照退,商股哩换发国家股票,即日起认息。虽然不比广东优厚,湖南人也不算吃亏。

  至于湖北,一则由于股款本来不多,听说一大半还是官股,所以一律改发国家股票了事。再则京汉路本来就是官办的,大家也看惯了。三则两湖总督瑞又是旗人,和端方至好,拿官的势力压制下来,谁还敢出头说话?唯独对付我们四川,那就迥然不同。一直到现在,始终不说清楚我们这一千四五百万两的人民血汗银子,到底退还给我们吗?还是退一部分,其余换发国家股票呢?或者就仿效湖北办法,全部换发国家股票?

  总之,一句话,要查账。说我们股本不实,账据不清,层层经手人都有贪污嫌疑。甚至如家严说的,连施典章放账放倒了的三百万两,也说是公司用人不慎,度支、邮传二部不能吃这个亏。他们真真可恶已极,硬不认为施典章是前任四川总督委派的经理!他们对付四川的办法,就是夺了四川人的路权,还要吞没四川人的路款,事同一律,而对付各异,其原因就由于四川人历来善良懦弱,害怕官府压制。所以他们才不把四川人放在眼里,才把四川总督看得比湖南巡抚还低!因为杨文鼎虽受了一次申斥,到底还给湖南人一点好处。我们这位王采臣哩,听说真可怜,出一回奏,遭一回申斥,要不是我们把同志会成立起来给他撑住腰子的话,怕不早叫他滚蛋,用不着再让他等到赵尔丰从川边出来接印了!”

  郝又三说得很动感情。脸也红了,筋也涨了,一额脑汗珠,由高贵打了两次热水脸帕来揩了,还依旧在冒。

  葛寰中旋点头旋说:“对!又三讲得很清楚。所以我说,盛端二公过于轻视四川人,认为四川人易与。这一回碰着你们同志会,一定出乎他们意料之外。但是我要请教你们,下一步的办法呢?”

  郝达三慨然说道:“还有啥子说的,反对到底!”

  “我莫问你,前天你把我说的话告诉他们后,他们有什么打算不?”

  “唉!是呀!我应告诉你啊!……是这样的,我刚说完,伯英头一个就精神起来了。他说:‘真忘记了,为啥我们不利用老庆和老泽的不和,在老庆这面来做点功夫呢?’大家研究一阵,认为老庆虽然把总理争到了手,但也算输了。第一件,铁路国有政策的上谕,恰就在内阁成立的第二天下的,并不经内阁会议、出奏、副署这些法定手续,这无异给了一块糖后,跟着就是一个结实耳光。第二件尤其厉害,就是这次大借款的回扣,他好像一个也得不到。老庆是贪财无餍的家伙,一文钱也要眼红的,何况到底还是一笔大数。无怪他就任之后,便一直装病请假。因此,大家赞成伯英的提议,决定要派一个得力的代表到北京去,会同留在北京的副议长萧秋恕和御史赵尧生等一班京官,结结实实在中枢地方和老盛老端干一下。为了不要多树敌人,仍然不攻击到泽公爷,并且还要走走他的门路,使他晓然当了老盛的傀儡是值不得的……这样做,你看可以吗?”

  说到这里,已是黄昏时候。一群群乌鸦呱哑呱哑叫着,从天空飞过。大家准备要散了。葛寰中打着响亮的哈哈说道:“自从我由北京起身,除了在汉口没人同我谈说铁路以外,无论在何处,无论会见何人,开口闭口老是铁路事情,真使人厌烦!你们还有什么可听的新闻没有?说几件来解解烦啦!”

  黄澜生笑道:“不关铁路而也在成都盛极一时的,仍然只有灯影戏。”

  “哦!我还忘了澜翁的癖好。其实我也喜欢灯影戏的,可惜近来更不容易看了!——近来有新角色没有?”

  “有的,如像唱花脸的贾培之,唱旦角的李少文,那真少有。恐怕大戏班上那些唱丝弦的角色,都要退让三舍哩。”

  “咦!有如此其高明吗?大戏班新近出了些什么好角,比如只说三庆会吧。”

  郝达三已经打了两次呵欠,忽然又精神起来,向他儿子道:“把杨素兰的事情告诉他。这倒是值得一谈的!”

  “杨素兰的事?难道又有什么藩台大人为他丢官吗?也老啰!大约比我小不了好多。”

  郝又三笑道:“不是这些。家严要我告诉世伯的,是他捐田的事……是的,他把毕生积蓄在遂宁购置的田产六十亩,一下捐给同志会去了。”

  “哦!有这等事,可了不得!……你们同志会也收捐款吗?”

  郝达三道:“不,铁路公司董事局拨得有款子,并不向外募捐。杨素兰捐的田产,已经把红契退还给他。不过他的义举,确乎感动人,真可为之宣扬宣扬。——又三,你们筹办的保路同志会报告,为啥不做点文章?好像西顾报、白话报、启智画报都没登载,是啥道理?你明天到公司去问问。”

  “不用问,编辑部已经托我找人写文章。罗一士他们正在写,有社论,有诗文,准备集到一大批,各报一齐披露,影响要大得多。同志会报告上,当然有的。只一件,就是杨素兰写来的那封信,太糟,不知道找哪个代的笔。这么一个举世皆知的风流人物,又做了这么一件不同寻常的事情,若不把原信登出,大家一定疑为是同志会捏造的。但要登哩……咳!……”

  葛寰中道:“这样吧,你去把他的原信拿来我看看。或许我这抛荒已久的四六,还可强勉代他敷衍一篇。不过话说在前,文章未必好,却不能说是我写的。官箴要紧,我刚刚禀到,不要害我坐冷板凳啊!”

  小客厅里笑声未已,大厅上的四人大轿、三人大轿、两人抬的对班小轿,早就准备好了。

  第四章 茶话(一)

  黄澜生最后立等着周宏道也坐上了从街口轿铺里雇来的对班小轿,待两个相当有年纪的轿夫熟练地把轿竿挽到肩头上时,照例向着轿子拱了拱手。周宏道忘记了自己穿的是西服,头上戴的是东洋草帽,也慌慌张张在轿子里高拱起两手。还学着田老兄他们说过的应酬话道:“谢宴!谢宴!请回步!请回步!”

  黄公馆请客不算稀奇事,至少逢年过节,给自己和太太做小生日,给死去的先人做冥寿,一次摆席到四五桌的时候,也有的。此外,春秋佳日,或是给至亲好友饯行接风,叫小王或老蓝精精致致做一桌便饭或小席面,快乐个半天,那更常有了。但是像今天这样的应酬,既不打牌,又不划拳闹酒,自始至终光谈国家大事,好像近年来还是头一次。

  他转身走进耳门,已经够疲劳了,还兴致勃勃地老远就唤着他的婉姑儿:“我的噪山雀儿哩!快来给爹爹换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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