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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说毕遂开了一纸方剂,不过都是安神定魄的药。林杰勉强服了下去,略觉安静些。无如他今日早间吃的汤团太多,一共不曾消化,真个停滞在胃脘里。从此不思饮食,恹恹成了膈食重症,一时气愤起来,依然指着林氏骂詈,怪他不曾生着好儿子。林氏也不敢同他争辨,镇日价惟有暗自饮泣,形容也日就枯槁,背地里又命人将家中如此情形痛痛切切的写了一封长函寄给耀华。

  谁知耀华自从到了广东,循例参见了几位上司,将近半年,也不曾得着一个差委。因为那时候,清政不纲,亲贵用事,外任的大员多半由苞苴而来,一切用人行政,谁也不是视贿赂之多寡,定差缺之肥瘠?那些候补人员,除得借重京内的请托,还可有委署缺分的指望,再不然,也须辇着重金,夤缘上下!你们想,那个林耀华,既无当道的攀援,至于银子一层,好容易窃取了些,已花费在玉青身上,所有林杰交给他的几百元,才够在省中饮食居处的支用,那里有余款可以贿通长吏?可怜他那一条水晶板凳,坐得很有些不耐烦起来。好笑那个林杰,在家里骂着他;那里知道,他一般的也在外边骂着林杰,说:“我这父亲不达时务,既然替我捐官,又舍不得给我私通贿赂,不知等候到那一年,才有发迹日子!”

  闲着没事,住在寓里,日间便同林福抽着大烟消遣,夜里少不得又要敷衍敷衍玉青。烟色两亏,年纪虽然不过三十岁左右的人,已是骨瘦形销,毫无生趣。赌气不寄家信去禀安父母,遇着用度不给,只打发一个家人回家取钱。粤中官僚,大家也都晓得耀华癖好甚深,嗜烟渔色。大凡一个人好好名誉,最不容易传播,至于此等劣迹,偏生一人传十,十人传百,立时将个林耀华指摘得无地可容。耀华有时也听入耳朵里,又羞又气,越发不肯出去同那些人周旋,孤立无援,益形狼狈。当初在家里借的那些债累,人都以为他既然到省候补,还不时的写信来催促他的借款,他格外心里焦急,常常的对着玉青唉声叹气。

  这一天,一个人刚坐在书房里发闷,特地命着身边伺候的小厮去传唤林福进来替自己烧烟。不多一会,已见林福张皇失措的手里拿着一封书函跨进书房,向耀华说道:“奇怪!我们公馆里不知出了甚么事故了,刚才从邮局里送来一封快信,上面标着‘紧急’字样,我又不敢擅自开拆。少爷快快瞧一瞧看,告诉我们,好让我们放心!”

  说着便将那信递入耀华手里。耀华略将信面子随意看了看,又重掼过一旁,冷笑道:“有甚么事故呢,任是重要,不过老爷或是太太病故罢了!像我在这里活活受罪,倒不如回去‘丁忧’还爽快些,要你这样着急做甚?我的瘾已发得好久了,且将这‘牢什子’搁在那里,停会子去开拆不迟。你好好的替我上来烧几口烟倒是正经。”

  林福见他如此,心里暗暗好笑,又不敢同他违拗,只好向那张烟床上对面躺下,一递一口抽了好些烟。耀华吸得快活起来,已是闭起双眼,沉沉要睡着了。还是林福忍耐不过,用手将耀华推了几推,说:“好少爷,这封信不比寻常家信,毕竟请少爷看里面说的是甚么。少爷若是果然懒得看,只要少爷分付一句,我便替少爷拆开来念给少爷听也好。”

  耀华闭着眼笑道:“没的活见鬼罢,我几曾有事瞒过你的,这封信你要拆就拆,何用如此绕着道儿和我讲话。好好,你便念给我听!”

  林福被他也说得笑起来,真个坐起身子,跳下床沿,将那封信一气拆开,从头至尾念了一遍,笑道:“原来是老爷疯了,目前又添了膈食症候,这信上说得十分危险,怕少爷适才说的那句‘丁忧’的话真要实行了也未可知。”

  耀华听毕,果然忍不住哈哈大笑,说道:“我的话如何?我相信我这料事如神是再也不会错的。我有句话要问你,在先常听人说,凡人得了这膈食重症是再不会痊愈的,但不知这病几时可以送命?须是越快越好。”

  林福道:“这话也难预料,虽然膈食症候异常难治,然而却保不住不迁延个一年半载。若果然遇着灵效方子,一样能进饮食,重新会好起来,这瞧着少爷的命运罢。”

  林福这几句话早又将耀华说得闷闷不乐,重又向床上一躺,只是叹气。林福笑道:“其实这灵效方子向那里去寻觅呢?怕老爷这病左右是个死局。”

  耀华忙一咕噜坐起身子,指着林福大笑道:“你这一句话讲得才明白呢!我就很欢喜,听得入耳朵里去。像你先前说的那些议论,我们就恼了交情都使得!”

  说完这话,他也再不俄延,立刻拿了那封信函,一直笑到内室里去了。

  玉青近日以来,久不见耀华的笑容,今日猛的见他如此形状,心中也兀自欢喜,忙笑道:“少爷高兴得很,敢不是从藩台那里得着甚么署缺的消息了?”

  耀华连连摇头道:“不是不是,便是署缺,也不过出去寻觅银子使用。如今是外面的银子虽然没有指望,家里的银子,不瞒你说,转可以稳稳到手了。”

  于是将今日接到家信的话详细说了一遍,又叹道:“我那死鬼老子,在这银子上面,真个一点儿也瞧不破,其实他单单剩了我这个儿子,偌大的家财,将来总许着是我承受,何苦措勒着毫不放松?我不过背地里私支了他八千银子,就气得连性命不要,在家里泼天泼地的骂我,我都等候着他,有这一天咽了气,看他还能带一个大钱到棺材里去么!我此时也没有别的希望,只在这里等他的凶信,那时候,我同你快快收拾赶回家去快活罢。这牢瘟候补知县也没有味道儿,况且我也曾听见外边消息甚是不好,怕这大清皇帝还坐得不稳呢!甚么‘革命党人’,背地里闹得烟舞涨气,一旦决裂起来,怕那些狗官不都是些刀头之鬼。好在我虽然在此候补,尚不曾领着大清的傣禄,也不犯着去替他出力。我也有我的主意,若是那些‘革命党人’果然成事,我便去俯首求降,少不得也会捞摸着他们的一半官职,不强如在这地方受这些官场的恶气!”

  玉青笑道:“你讲话也须得仔细些,怎么公然提起‘革命党’来?万一被人家传出去,你可吃不了还要兜着走呢!你说你们老爷病势沉重,在我看,倒不如借着这个名目,向上司那里请个终养的假,早早回公馆去等候着,把一家的权柄揽在手里,等候老爷归天,所有一切财产方才不至别有遗漏。虽然老爷是生着你一个儿子,你还该记得当初尚有已经死去的一个哥子呢!那个嫂子又长长住在家里,万一有那白嚼舌头的,说是要平分家产,你所得的数目毕竟就不能无所亏折了。你仔细去想想看,我这话可使得不使得?”

  耀华拍掌笑道:“你真个是玲珑透剔的心肝,你想出来的主意都比别人高得许多,我就在这些上面爱你不过!”

  说着便拢近玉青身子,向他接了一个吻。玉青笑着用手一推,说:“看你这轻狂样儿,实在有些叫人肉麻,奴婢们大家都站在房里呢,派你这样来轻薄我。你既然真心爱我,你不会将你那夜叉老婆药杀了,扶我为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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