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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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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料在这个当儿,觉得先前满房都是欢笑声音,如何忽的变做音响沉沉的境况?老先生猛一睁眼,早已看见书云小姐坐在一旁垂泪。他正猜不出他这女儿是何用意,心中却老大不以为然,忙跳起身子,逼近女儿面前,仔细望得一望,失声吆喝道:“哎呀,云儿,你是为着甚么,好好的伤心起来?这个不可!这个断断乎不可!有忧而喜,固属反常;像你这有喜而忧,也非佳兆。云儿,云儿,不是老父同你闹着顽笑,你家夫婿如今已是中了举人了,你还如此伤心,像你这不肖的父亲,当初入一次乡闱遭一回落第,你那母亲岂不要同我拚命吗?” 说毕便掀髯大笑。事有凑巧,谁知孟老先生不提起“母亲”两字倒还罢了,偏生无意中又将书云小姐的母亲两个字提出来,益发触动小姐适才的悲感。先前书云小姐不过呜呜咽咽,掩面悲啼,到此竟不由的放声大哭,竭力要忍也忍不住,急得个孟老先生双足齐顿,嘴里只嚷着:“不好不好!为甚好端端的如此伤心?莫非……” 底下的话尚未说完,一霎时间,蓦听得前一进屋子里蹿进几个斋夫来,一路喊着:“老爷可在小姐这里么?林公馆那边差遣家丁过来,要见老爷,说是姑少爷去世了!” 书云小姐哭声未已,尚不曾听出甚么;孟老先生耳边已触着“姑少爷去世”几个字了,也不知道是酸是痛,是悲是恨,转呆呆立在房里,一动也动不得。一直等到自家斋夫将林府送来那张丧条呈上来,老先生也知道接在手里,将两个眼珠儿睁得比平时大了一倍。果见上面明明写着: “小儿焕华于九月二十一日亥时辞世,准于二十二日戍时入殓。” 两行大字。老人家此时转丝毫不觉得悲痛,不由气轰轰的将这字帖掷在书云小姐面前,说道:“孩儿,我叫你不要哭,你不肯相信,如今真个哭出意外事来了,自是以后,好孩儿你有得哭呢!” 孟老先生说到伤心之处,方才虎吼一般大哭起来。这才将书云小姐吓得一跳,毕竟还猜不出他父亲所哭何事,或者知道我想起母亲伤心,他老人家也想我的母亲,亦未可知。及至再听见他父亲且哭且叙,话里已夹杂他夫婿焕华的事,蓦向案上一瞧,见那张丧条已赫然在目。始则还疑惑是在梦中,不禁暗暗用指甲将手掌掐得一掐,分明华烛未残,鱼更三跃,一时惊魂出窍,立刻双睛反插上去,平空栽倒在椅子上。所有旁边伺候的婢女,惊惶无措,赶着近前叫唤,兀自不曾醒转。孟老先生见此情状,只有捶胸跌足的分儿,更无方法。 春莺遣来的那个侍婢,早已疾转身躯,飞也似的向春莺那里去报告异事。刚走进房,见春莺尚恹恹的斜倚在绣枕旁边,像个说不出他心中懊恼。那个侍婢笑盈盈的说了一声:“太太,你可知道林府那位姑少爷已经……” 春莺正没好气,一眼见这侍婢含笑而来,知是他替书云小姐欢喜的意思,又怪着他劈口便提起林府姑少爷。春莺益发怒不可遏,重重的向那个侍婢脸上啐了一脸唾沫星儿,接着骂道:“看这小蹄子,这般浪样儿!谁不知道林府姑少爷已经……已经中了举人了,可是不是?人家中举不中举,与你这蹄子有甚相干,要你这般快乐?你再多讲一句,看我掌你这油嘴!” 那个侍婢本来一团高兴,陡被春莺一顿怒骂,还不许他重行开口,只得倒退了几步,站在一旁咕嘴,喃喃的说道:“谁曾说林家姑少爷中举来,我说的是林家姑少爷已经死了,太太也不听个明白,便没头没脸的骂我。” 春莺先前本懒懒倚在枕畔的,此时忽的一咕碌坐起身子,向前欠得一欠,指着那个侍婢问道:“你嘴里讲的甚么,是谁死了?” 那个侍婢重又说道:“有谁死了呢,便是中举的那个林家姑少爷业已于昨天晚间去世。适才报丧条儿已交在我们老爷手里,如今小姐哭晕过去了。我怕太太不知道这件事,特地跑回来告诉的。” 春莺听到此处,不由心花怒放,笑着说道:“我久已讲过的,像我们小姐那个清瘦脸儿,断不是个载福之器。这件事也是意中的事,并没有甚么希奇。我一时也睡不沉着,丫头,你好好的伏侍我下床,我转要到小姐那边去瞧瞧热闹儿!” 说着早已跳下床沿。好在九月天气还不十分寒冷,身上尽披了一件夹衣衫,命侍婢在前掌灯,自家便轻挪莲步,袅袅婷婷的走入书云小姐绣闼里来。 其时已有多人将书云小姐唤醒。书云小姐这一哭,真是哭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槃”。众人也没有解劝法子,正自仓皇无措。孟老先生一眼看见他这姨太太到来,便拂拭老泪,哭说道:“你看你看,这事怎生是好,叫人哪里想得到?我此时方寸已乱,你替我斟酌罢,我们怎生办法?” 春莺扭头一笑,又流转二目,似乎向孟老先生丢了一个眼色,说道:“这件事有甚么办法呢,老爷起先主见倒还不错,天色尚不曾明亮哩,便逼着我预备冠带袍褂向林亲家老爷那边去贺喜。如今贺喜是贺不成了,冠带袍褂预备却是还要预备的,只须将那天青颜色换过了,换一件玄色外褂,连夜里跑去吊丧确是不迟。” 孟老先生连连点头说道:“你这话却也说得不差,只是此时倒也不一定计较这些仪节。只是从天外飞来这件大祸苦了我家云儿,叫我心里如何得好生过去?” 说着重又大哭。春莺冷冷说道:“老爷尽哭也无济于事,自家还该保重些。你年纪六十以外的人了,心里如何搁得住这般哀痛?” 一面说着,一面才缓缓走近书云小姐身旁,劝道:“死者不得复生,小姐你这样哭法,难道还能将林家姑少爷哭活了不成?大凡皇上家的功名,也要看这个人的福命,压得住呢是压不住。万一没有那个福命,倒是这份功名不飞到头上来,是他造化;若是无故的得了这份功名,小则生灾,大则送命,这是一定不可移易的道理。林家姑少爷想是福命太薄,所以刚刚中了举,他就伸腿去了。阎王老爷没有错拿的人,我劝小姐还是看开些罢。只是我们老爷,他素来是个性情急躁的人,刚才听见姑少爷中举,他就欢喜得那个样子;如今听见姑少爷去世,他又哀恸的这个样子,这不是坑死人呢!我劝他他又不信。与其此刻像这样闹法,在先便是少欢喜些,倒还可以扯了个直。” 说着又挤眉弄眼的向那些侍婢们示意,又将头掉转过去笑得一笑。幸喜他们父女已哭得死人一般,春莺这番冷嘲热讽的话一共还不曾听见。春莺轻轻将书云小姐袖子扯得一扯,重又说道:“我还有一句狠心的话呢,好在林府上同我们这边不过下了一个聘礼,我们家的小姐,一总还不曾出嫁过去,这也没有甚么关系。如今好端端的将这千金身体哭坏了真不值得。倒是林家姑少爷终七之后,我们老爷须速同那边亲家老爷将话讲明白了,那边所来聘礼,该还他多少,就还他多少。像我们家小姐这样人材,还怕没有人家抢着来聘小姐么!” 书云小姐只顾哭泣,其先本不曾听见春莺所说的话,至于这几句不尴不尬的言语却被书云小姐听在耳朵里,猛一转念,觉得春莺措词虽近无理,然而难保别人不随着作这般思想。此时更不能再顾羞耻,也不同春莺驳诘,转含着一胞眼泪,匆匆的走近他老父身旁,双膝跪下,一手扯着他父亲袍袖,侃然说出一番道理。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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