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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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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起先家世后人也记不甚明白,只因为那时候红巾创乱,接着徐海一带又被捻匪蹂躏得不成模样,他祖遗的几座田地房产,当这兵燹之际,荡毁无存,只剩得他孑然一身,穷苦万状。后来虽大局渐渐平定,他平时既不事生业,到此地步,便几几乎要与乞丐为伍。既无伯叔,又鲜兄弟,再想想自家年纪已是三十岁开外,还不曾娶过妻子。说也好笑,这一年忽然转了一个念头,想着老远在北边一带苦混,断然没有出头日子。东南诸省素称富庶,虽当大兵以后,元气一时未能平复,然而比较起我这故乡,总有天渊之隔。我不若筹划几个本钱,向沿海一带去做些买卖,或者可以有发迹的日子。主意已定,于是便嘻皮癞脸苦苦向那些亲友们乞贷得一二千文,就拿这一二千文在济南县里买了许多雨伞,高高的堆满了一小车。心想,久闻人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不如先往杭州去碰碰机会。 “谁知一路风尘辛苦,到得杭州恰值天时大旱,雨滴俱无,那里还用得着雨伞。眼见得东方杰的生意是无人过问的了,可怜东方杰真急得没法。后来又听见别人传说,江浙一带虽然大旱,福建省里数月以来却是连绵不断的大雨,若是将这辆车子的雨伞推到那里发卖,包管是利市三倍。东方杰听着,心里一动,便连夜的又从杭州转向福建进发。倒运的人说来真是发笑,及至这东方杰巴巴的到了福建,那个福建早已云消雾散,烈日当空。当这夏末秋初,所有道涂上有些泥泞俱已晒得干干净净。 东方杰看这光景,不禁暗暗到抽了一口冷气,没精打采,也不想进城去了,只在城外乡间奔走,打量寻觅些主顾。可怜这一晚腹中又饥,走得又没甚劲儿,眼花缭乱,东磕西撞,只顾向前行去。其时约莫有初更时分,荒田草露不辨行踪。先前他本是顺着大道而行,不知后来怎生信着脚步忽的走向斜刺里去了。平芜软浅,沙土轻松,简直那个车轮子一点声息都没有。他走得顺溜,黑魆魆的向前驰去。走了有一箭多路,那个车子猛的推不前进,他一时兴起,也不仔细瞧看瞧看,使出他浑身蛮力便将车头直撞过来。耳边只听见‘哗喇’一声,好似天崩地塌,他那身上早已砖石交下,泥土飞扬,原来将人家一座短墙从转角处竟自被他撞倒了有一丈多远。他方才知道自己闯下这天大的祸,料想逃避也来不及,吓得浑身发冷,又是饿了半日的人,那里禁受得起,一口气堵塞喉咙,竟自推金山倒玉柱景厥在车子旁边。” 我听到此处,不由笑得打跌,嘴里骂道:“浑蛋,浑蛋,怎么这般糊涂!这不是自讨苦吃么!幸亏他是推车子,仅仅拉倒了人家一座短墙,若是叫他骑马,还不要将人家楼屋拆散了么!大约这一顿臭打是不能免的了。” 那个朋友笑着摇头道:“老哥且缓奚落他,他这一生奇遇便从此发轫,少不得听我慢慢表来。东方杰晕厥之后,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才悠悠醒转。他明明记得是睡在人家墙侧的,及至展眼一看,真把他糊涂死了,此时却睡在室里一张竹榻上面,灯火通明,许多仆从围绕在自己身边,像个殷勤伺候的光景。再偷眼向上边炕座上一瞧,分明一位苍颜皓发的老翁在那里沉吟不语。屏风之后,隐隐约约还有好些妇女躲在一旁窃窃私议。东方杰真个摸不着头脑。可怜他心里一总还记挂着他宝贝似的雨伞车子,微微开口向身边一个仆人问了一句,又听见炕上那位老者提着铜钟喉咙笑道:‘你们大家听听,他这元神不是入舍了么!且不用尽灌他姜汤,你们好生的将我吃的那个参术膏调一盏来接一接他的胃气。’这时候便听见屏风后面嘤咛答应了一声,不多一会就有一个仆人用磁勺一口一口的喂着自己。也不知道里面是甚么,只觉得甜津津的很有味儿,好在自己已饿得久了,便老实都吃入肚里。那位老者方才轻轻走下炕来,一面望着他吃那参术膏,一面捻着自己短须,堆着满面笑容,只顾向东方杰脸上瞧看。觉得他脸上一副紫膛色面皮,虽然被那日色晒得黑巍巍的,却是光彩内蕴,宝气外涵,越衬出粗目浓眉,五官端正。老者越看越爱,口中不住的低低念着道:‘果然端的是一位黑虎临凡,我家媚儿今夜所见,决非无故。’说过这两句话,重新命仆役将这人先行扶入外间一座书房里安置,等待他将息好了,明天再询问他名姓不迟。” 我听到此际,方才恍然大悟,觉得这“黑虎林家”的故典,原来就出在此处,不免重又追问了一句,说:“我不相信这东方杰闯下这样大祸,那老者还如此厚待他,其中定有蹊跷!” 那个朋友又笑道: “甚么蹊跷不蹊跷呢,这总是当初一般老先生迷信太深才造化了这山东侉子。我先将那位老者家世告诉了你,你可就明白这其中原委。你道那位老者是谁?他便是今天你所见的那个林议员家里的嫡派祖宗了。这福建省里本要算姓林的是个大族,这老者名字便叫做林春熹,在道光朝点了翰林,后来做了一任淮安府知府。那个缺分虽不甚腴美,他本本分分的倒也蓄积了有十多万银子。因为书生习气太重,不善逢迎上司,到了五十多岁,遂告了一个因病休养,在本省里娱乐晚年。夫人姓刘,也曾生过几个儿子,只是活到三五岁便死了。其时膝下只有一个爱女,名字叫做媚珠,那年已长成十九岁了。春熹有时候也想娶一房姬妾,无如他那刘氏夫人阃威利害,不容他作此妄想,此论也就作罢。发匪乱时,省城一夕数惊,春熹夫妇早已挈着女儿避居在乡间。同治初年,国事大定,依刘氏夫人意思,尽想入城居住。不料春熹老先生因爱着乡村风景,又因为在这别墅里住了好几年,一时转不肯舍此他去。好在他那住室,外边虽是黄土短墙,内里却一例的疏帘画栋,没事时候,除得赏玩赏玩山水,便亲自教儿女习字读书。那媚珠小姐虽及不得今日那个赛姑美丽,毕竟是个大家闺女,品貌故自不见。因为父母择婿甚苛,虽年已及笄,尚在闺中待字。 “有一晚正是七月天气,残暑未净,夜凉乍生,媚珠小姐趁着父母业已入寝,他便悄悄的偕着两个侍婢向院子后面一座草亭上纳凉。亭子面前挂着几盏纱灯,媚珠便斜在一张湘妃竹榻子上面。身后立着一个婢女,拿着纨扇替她轻轻搧着。鱼更初跃,媚珠小姐兀自睡眼惺忪,那个婢女便催着他进房安歇,媚珠小姐方才懒洋洋的立起娇躯想下亭子。耳边忽听见一片山崩地裂的声音,吓得芳魂出窍。凝睛向外看去,陡然惊叫起来,说:‘短墙外边分明扑进一只黑虎,那黑虎眼中光芒四射,因为势力用得太猛,顿时将那短墙扯倒,再看那黑虎已不知去向了。’再经那两个侍婢十分装点,更说得活灵活现,霎时之间,将家中上下人等全行惊起。春熹老夫妇在梦中也闻此声息,问着媚珠小姐,媚珠小姐同侍婢又一口咬定是如此如此。老人心下大凝,便提起他当初阅看旧小说的心理,觉得世间往往真有此事。这短墙倒的缘故,虽然不见得真为甚么黑虎,或者外间竟是贵人下降也未可知。 “那老先生自从心里存了这种思想,至于一片短墙扯倒了,倒略不介意,一心转想出来寻觅贵人。立刻传齐了仆役,大家点起灯笼火把,复行开了大门,兜转到后园外面,哪里有甚么黑虎影子。早看见一辆雨伞小车歪在灰土里,车子旁边睡着一个大汉,鼾呼不醒。仆役们无不哈哈大笑,有的便嚷着快将这汉子打醒了,叫他赔我们这墙。正纷纷闹着,那位老先生不慌不忙,提起一柄灯笼向那汉子脸上照得一照,顿时正颜厉色的吆喝着仆役们:‘不许啰唣!你们快替我将这汉子好好抬入我们屋里,等他元神入舍,让我好生问他。你们这些蠢材,哪里知道甚么高低!你们以为看不见那个黑虎,就这样大惊小怪起来?哼哼,等待我告诉你们明白,你们才知道这种道理呢。大凡一个有根器的人,都有一座本命星宿,像古时候那些真命帝主呢,他的星宿便是个龙;次一等便是王侯将相了,王侯将相的星宿便是个虎。小姐分明看见一座黑虎冲墙而入,此时黑虎已经没有了,只剩得这一个汉子,那黑虎不是这汉子的星宿是甚么呢?’那些仆役们听了,大家将信将疑,只得依着老主人说话,一面将这东方杰抬入室中,一面将那雨伞车子便由墙缺处也推向园内。好在其时已值承平,夜间却没有甚么盗贼,这座破墙只好等待天明再行补葺。” 我又笑道:“这事真是奇闻,我不相信这位老先生顽固迷信到这步田地。若在目前文明开通的时候,断然没有人肯说这话。” 那个朋友也笑道:“谁还不是这样说呢!只是在这个当儿,他先生既发出这种议论,谁也不敢拿话去驳他。其实那位媚珠小姐,当时又何曾真个看见甚么虎影子。因为在那夜色朦胧之中,那辆雨伞车子黑巍巍的又高又大,她又说虎眼睛里射出光芒来,后来经人揣测,这光芒便全是雨伞顶上那些铜帽子映着亭子上面的灯光,远远看去不甚明白,自然疑惑它是虎眼睛里的光芒了。总是东方杰这厮的造化,既然有那媚珠小姐误认黑虎推墙,又有那位老先生断定星君转世。到了次日,林春熹果然殷殷勤勤的询问他名氏族里,东方杰少不得一一说了。春熹成竹在胸,立时向后室里同他那位刘氏夫人商议,意欲将他膝前那位爱女便行招赘东方杰为婿。刘氏夫人起先决意不肯,说是我家这媚珠,经许多宦族求他为媳,我们总是拣长拣短,不肯轻易将他嫁给人家。如今忽然招赘着这一个无家无室精穷的匹夫,被别人听见了岂不要将牙齿笑掉!这时候少不得要累春熹先生引经据典,拿着许多故事比喻给刘氏听了。后来又渐渐说到这东方杰将来定是不见,封侯拜相,一定是稳稳的事情。若是错过这种姻缘,怕将来提着灯笼还没处寻觅这样好女婿呢!好容易说了许多话才将刘氏夫人的心说活动了。好在那时候儿女婚事全是父母作主,只要父母允许了,也没有去同女儿勘酌的道理。那媚珠小姐听见这个消息,心里虽不甚愿意,也因为自己是个女孩儿家,羞人答答的,不能说出别样话来。到三个月的工夫,问名行聘,纳采迎娶,全是林家一手经理,东方杰落得现现成成的做了五马黄堂太守家的娇婿。你想这东方杰其时心里欢喜到甚么分儿呢!” 我越听越是好笑,只顾扑手打掌,喊着“奇闻”,“奇闻”!说:“若不是你原原本本说得有凭有据,告诉谁也不肯相信。便是我兄弟在上海编小说也不能编出这些话来叫人驳我。便依你说,这东方杰不过做了林家的女婿,并不曾给林家做儿子,如何你又说是赛姑的祖太爷呢,这不是老大破绽?” 那个朋友又笑道:“你且听我再往下说罢。东方杰既已娶了媚珠小姐,料想他那辆雨伞车子已经置之高阁,不再出门去卖那雨伞了。其时在乡间又住了半年,他便同他岳翁发出议论,要想在社会做些事业,不能老困守在这荒僻所在。林春熹暗想这话也甚有理,他们少年男子不比我这老朽,理应享这田园之乐,若是要想他们成家立业,还须搬向城里去居住。好在城里本来置有许多高大房屋,从第二年春间,依然搬回自家住宅,便是老哥今天看见那所高大阀阅了。进城之后,春熹老先生又发出许多私蓄给东方杰开设庄号。偏生东方杰时运发达,凡有贸易,无不利市三倍,历年很聚积了些财产。媚珠小姐先后又生了两个儿子。却好这一年刘氏夫人身故,族中还有好些子侄,无不觊觎他家当厚,争着要继给春熹为后。开了一篇应继名单,倒好有二十余人之多,你不让我,我不容你,闹得一塌糊涂。将林春熹气极了,便发誓一个不许承继,情愿将自家女儿所生的外孙为后。说也奇怪,那些子侄,自家人只不肯输这一口气给自家人,听见他老人家要立外孙为后,倒反心悦诚服,不敢前去争执。所以东方杰那两个儿子转安安稳稳都姓林了。”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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