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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一


  §第八十一回 诉芳衷璇闺伤往事 谈果报酒馆说新闻

  却说淑仪听见秦氏那边打发人来接,随即辞别了他的母亲,坐着轿子如飞而去。不多一会,已到了云家门首。家人们抢先向里面通报,红珠得着这信,赶忙迎至阶下,笑吟吟的道:“妹子听说姐姐咳嗽才好,特地请姐姐过来散一散心,省得坐在家中郁闷。”

  淑仪道:“原是这话。即便姐姐这边不打发人去接我,我也要来代姨娘请安的。”

  说着,两人遂一同入内。淑仪见着秦氏,先福了一福,然后说:“我母亲命我替姨娘问好。”

  秦氏道:“不敢当,不敢当。姑娘近来到消瘦好些了。大凡病后的人,越发要格外保重,万不可自己糟蹋自己。就是心里有什么过不去的事,此时也只好把他搁在半边,否则身体非但不能复原,恐怕那病魔因此更加缠绕了。况且你们年纪还小,如同才开的鲜花一般,能禁得几回风雨。假使有个三长两短,叫做父母的究竟怎样办法呢。”

  淑仪道:“姨娘金石之言,自当永铭肺腑。不过侄女的这一颗心,与众不同。别人遇着那月夕花晨,或者还有赏心娱目的去处,我呢,在这个时候,除得伤感而外,更无别的萦怀。嗣后当减去哀思,谨遵姨娘所嘱。”

  秦氏道:“好孩子,这才是个道理呢。你嫂嫂今天却不在家,你可和你妹妹随意去谈谈体己儿罢。”

  淑仪道:“嫂嫂为何不在家?”

  秦氏道:“她轻易本不大回去。只因为她父亲日前遭了一场官司,还是麟儿托人说项,县里才肯把他放出,如今回家看望她的父亲去了。”

  淑仪道:“原是的,我母亲先前听见这件事,很替嫂嫂那边担忧。后来得着了释放的消息,方把此心放下。总之那边虽受了些惊吓,也还算不幸中之大幸啰。”

  当下红珠便请淑仪到她房间里去坐地,珍儿见她们姊妹俩走来,忙不迭的献上两杯酽茶,说:“少爷适才进来分付我,他即出去赴友人约,不回来吃午膳了。至于伍小姐,叫家中好好的招待她。”

  珍儿话才说完,红珠不由卟哧一笑道:“姐姐可听见么?他简直把人当做小孩子,他会招待姐姐,难道别人就不会招待姐姐,还要他再三叮嘱,这人岂不是有点呆气。”

  淑仪不答。红珠又接着说道:“就像姐姐患病的当儿,他得了信,好比热锅上的蚂蚁,仿佛一天到晚,坐又不是,睡又不是,便连茶饭一些儿也不想吃,终日价苦脸愁眉,哼声叹气,不知所为何事。若说是为姐姐的病呢,难不成他一急,姐姐的病就会好起来。若说不是为姐姐的病呢,他何以又急得如此模样,真令我老大不懂。我尝和他讲,你把待姨妹妹的心,分一半到自家的姐姐身上,别人对于她固然不敢过于欺负,就连你也尽了一点同胞情义了。不是嘴里说得如花如火,及至见了姨妹妹的面,又把自家姐姐丢在脑背后,似乎与情理上说不过去。他道我何尝不晓得,但各人有各人的缘法,那里能够勉强得来。你此时就叫我说出其中理由,连我也说不出什么缘故。耿耿此心,惟有老天知道罢咧。我其时看他那怪可怜的样儿,却不忍同他再开顽笑。况又想到姐姐待我一番好处,我驳倒他不打紧,转使姐姐心里不安,我又如何对得住姐姐。”

  红珠说到这里,淑仪仍不答一声。

  停了半晌,方才惨然说道:“妹子自从遭了大故之后,没有一刻不想脱离这污浊世界,只以高堂已老,膝下仅我一人,万一与世长辞,岂不叫他们老人家心里格外难过,我因此不得不苟延残喘,勉强承欢,其实背着人眼泪也不知淌了多少。现在是心如槁木,万念俱灰,瘦骨支床,不盈一把,那里还有什么生趣。常言说得好:不修今生,修修来世。我今生既不曾修着,来世更不必谈了。”

  说着,那泪珠如串珠般的滴将下来,把一幅罗巾,全行湿透。红珠见她哭得和泪人儿似的,忙劝慰她道:“今天接姐姐来,原是替姐姐解闷的,无端因我一言,触起姐姐旧感,设不幸伤心过度发生什么意外,我的罪不更外加重么!好姐姐,你可不要哭了。”

  一面说,一面命珍儿拧了一把热手巾,递给淑仪拭面。珍儿奉了主人之命,那敢怠慢,当即将手巾献上,并说那边的午膳业已陈设齐整,请小姐们早点过去罢。”

  他两人听了珍儿的话,一齐站起,向柳氏这边走来。刚刚用了午膳,柳氏已打从外面回转。淑仪道:“嫂嫂今天如何回来得这样早?”

  柳氏道:“我听见妹妹在这里,不能不回来陪你谈谈。”

  淑仪道:“嫂嫂说那里话,我们可算是至亲,还用客气做甚?”

  说毕,又向她问长问短。柳氏冷笑道:“不谈这事也罢,谈到这事,真要把人的肚子呕断。谁料到这回事体,竟与我们那位弟媳很有关系。”

  众人听了很为惊讶。柳氏道:“你们自不相信,等我说完了,便知其中详细。”

  遂将似珠如何在家中鏖闹,如何负气到他姨娘那里去,如何她回来第二天就发生这种变故,如何公差拘捕之后,指明叫我父亲请出伍老伯来说项,包管可以没事。大家想想,我父亲果真有窝藏匪类的实据,莫说伍老伯不肯进去说,就肯进去说,也未必因伍老伯的情面,便能够脱然无累,足见是他们上下其手,做成圈套,想敲一笔大大的竹杠罢了。”

  秦氏因她的话里,夹杂着朱二小姐,生怕淑仪不悦,到反竭力为她解释说:“似珠为人,虽然不好,仪儿的先生,不见得和她同谋合作。”

  淑仪道:“这到不然,我们那位先生,近来却不大对。她因为我父亲宠爱她,连我母亲都不在她眼下。隔不了两三日,她就到县署里走动走动,名则联络感情,实则干预讼事。何况似珠又是她的姨侄女儿呢。在我看起来,世间上的女子,除得针头线脑柴米油盐外,没有一桩事是她们应做的。如今风气不同了,什么社会学呀,交际学呀,腹中都要有一点,才算得是个文明人物。其实他们愈文明,闹出来的笑话亦愈伙。然而他们偏恬不为怪,还要买这样,买那样,如果不遂她的心愿,她便和自己的丈夫正式离婚。似乎提到离婚这一层,就可以制她丈夫的死命。咳人家娶了这种堂客,固然是无法可想,我只恨先前娶她的时候,何以不曾生着眼睛,致有今日这般结果。嫂嫂莫多心,你家那位令弟媳,分明就是个榜样。”

  言时若有无限感慨。大家谈了一会,那日影已渐渐从西边下去。淑仪见天色不早,遂向秦氏告别,仍坐着轿子回去,这且按下不表。

  且说云麟所说被朋友约出去宴会,究竟可有这回事没有,想阅书诸君,亦不敢代他下一断语。其实这回事,全属子虚。他因为自己坐在家中,红珠反不便试探淑仪的口气。所以说了一个谎,让他们好直接谈判,不过他出了门,又到那里去呢?好在他行踪本无一定,走到东便东,走到西便西。说也奇怪,在这个时候,偏偏巧巧,就碰着一位熟人,这熟人又拉他至酒楼去饮酒,仿佛在下有意替他圆谎一般。然而在下敢罚得毒誓,我这部书完全纪的是实事,没有一件是捏造的。诸君试猜猜这熟人是谁呢?就是我当日书中所叙拉云麟到史公祠听演说的乔家运了。乔家运自从和云麟在会场分手后,他仍然干他《千捶报》编辑事,叵耐上海这地方,办报的虽多,有价值的很少,像这《千捶报》果能好好改良,发抒闳议,也不愁销场不旺。无如主持笔政的乔家运,他腹中本不甚高明,做出来的文字,常常又犯着数典忘祖的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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