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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种问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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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京大学政治学会的演讲(一九二四年五月十三日) 人种、民族与国民 讲到人种问题,必先分辨“人种”、“民族”与“国民”这三个名词的意义。何谓国民?国民的意义是从政治、法律的概念中发生出来的,故不问人种与民族之同异,只须在一种政治之下所形成共同生活的人们便叫做国民。何谓民族?民族的区别由其历史与文化之殊异,故不问政治、法律之统一与否,而只在相同的历史和文化之下生存的人民或国民,都可归之为一民族。例如台湾的人民虽现隶属于日本政府,然其历史、文化都与我国相同,故不失为中华民族。至于何谓人种?则更不问政治、法律之统一,历史、文化之同异,只就人类学的范围,从生理上考察其特征而发生的概念,便是人种。 人种与民族之关系 在不同的各种族之间,自然要发生一种“异视”的感觉。这是种族的本能。英国白徕士(Bryce)[1]男爵于一九一五年二月在伦敦大学的讲演中,指明这种本能有下列各重要之点: (一)这种“异视”的本能,在原始时代糅杂的种族之间,往往存在,一到相同的种族间,就似乎立即消灭,看不出来。 (二)在文化进步的时期内,政治上的竞争和宗教上的冲突,各本其所有的“确执”,往往把人种的“异视”的冲突压倒了。 (三)人种中“异视”的冲突,有如海中的暗礁一般,时时存在海底,却不表现于海面。然在异种的政治或宗教的冲突激烈时,这种“异视”的作用,能使此冲突扩大而强烈。 不过,近世民族感情之发达,并不根源于这种“异视”的作用,而是依据于言语、文学及历史传说之共同而后成立的。在十八世纪的末期已有人承认此说了,至于十九世纪,更因民族感情的迅速增长而光明显著。可见人种的差异,确是民族冲突之附要的原因。 到了现在,我们可以看出民族冲突中带有人种差异的色彩,由此就可以看出民族与人种的关系。从前人种竞争以至于人种斗争的种种学说并不盛行,例如德国,在一八八〇年有人讲到这类问题,一般人都以为无关重要,不加重视。但在现在,凡谈世界大势的学说或问题,无不言及人种,无不与人种有关系,就可见其重要了。 我们于同种之中也能寻出争斗的事实,更可证明人种差异的“异视”实在是一切斗争的附因。白徕士更以为民族观念发生显著的原因,又由于法国革命的影响。因为自法国革命成功以后,欧洲各国人民发生政治生活的感觉,对于国内国外的政治压迫,群思抗拒,因此遂发生国民统一的要求。这种要求不免又牵动了人种的枢纽,于是就发生人种的关系,又因此而发生民族同异是以人种为中心的观念。所以民族独立,无论在欧亚各洲的各民族主义运动,均是特别激昂。 在德国一八四六年的人民自治运动,不过为要求在民族国家之下的政治统一。至于现在科学发达,商业进步,愈使民族观念日益强烈。又兼有各民族的文学家、诗歌家以及美术家的作品,往往激动起各民族自尊自雄的精神。从此民族间就因之发生竞争,甚至于战斗。俄国革命运动就含有这种民族主义的意义。 民族主义 民族之成立由于甚么?有以为由于统一的语言的,有以为单凭统一的语言不足为成立之原因,而要更兼有主观的事实,要在相互的意识之承认及精神上认为同族之后而民族才能成立。此外有以为民族之成立纯由地理(Nation)的事实使然,其以言语、文字、政治和宗教之统一系统,不足以为民族成立之原因。法国Odysse-Barot[2](新闻家)、Elise Reclus[3](地理家)、Justin&Romner[4](新闻家)三人都拥护这派(地理的)学说。有以为法国民族是单纯的民族者,Barot驳之,而指明法国之民族由于法国的地理使然。欧洲除葡萄牙、瑞典……等国外,都有单纯的民族所组织的国家。就如英国虽小,也由于威尔士(Wales)、爱尔兰(Ireland)、苏格兰(Scotland and)、英格兰(England)的民族组合而成。至于法国,则为Romandy[5]、Proochce[6]、Giuenne[7]、Garcony[8]、Larraine[9]、Brittany[10]等小民族所组成。各民族的特性质,都各自保存,不稍渝灭。Barot以为现在欧洲的民族,其以言语、文字……的统一为成立的原因者,不过是暂时间人为的民族,将来必至崩裂瓦解。所以他主张自然的国家,是以小民族的国家代替欧洲大民族的人为的国家。他的意思,只有依地理上山川形势的天然分划,才可为民族成立的根据。但是,果真依照他的学说做去,英国就不仅分为四国了!于此也可见他的“地理的”民族学说,不能自圆。 欧洲人的世界观 欧洲人以为他们的文明,除了基督教之外,再没有别的可说。他们对于世界的观念,以为只有白人的世界。法人Theodor Jouffroy[11]以为野蛮人将来能进化到文明的地步,其系统可分为三:(一)基督教;(二)回教;(三)婆罗门教。只有基督教是进步的,改化不已而能适应世界潮流的,其余二者与基督教相比,是懒性的,迟滞不进的。因此构成基督教的国家,只有日渐进化,日益文明,其余的国家,只有退步,只有堕落。倘若基督教长此不发生其他特别原因,则世界将变为基督民族的世界!现在德、法、英三国各以其科学的、哲学的和实用的民族特性引导文化的进步,实在可算是构成欧洲文化的先驱,一切欧洲的战争,将来也一定可以停止的。这是依据历史的事实所得的断定。不过,Jouffroy的结论,总以为世界完全是白人的,未免言过其实了。 白人在世界居于引导文化的先驱,视异色人种为低下阶级而自居于高上的地位,因此人种在世界上也成为阶级的问题,于是世界上就形成了相对的阶级。人种的斗争于将来必定发生,这是可预为断定的。而且这斗争或许为白色人种与有色人种的战争而与“阶级斗争”并行哩!我们于俄国革命的事实可引为例证。俄国革命虽然有白色人种,然而参加有被压迫阶级的有色人种,其目标则同是反抗压迫阶级的白色人。可见低下阶级的有色人种与高上阶级的白色人种之“阶级斗争”已粗具雏形,其进展则方兴未艾。 一九一〇年英人辛博森(Putnan Weale)[12]著《毛色之争》(Contest of colours)一书,他以为凡物皆有此性,人为万物之一,故人亦有此性——因毛色的不同而发生的冲突,但有因嗜好的原故,能相调和的。如中国人虽为黄色,然性喜白色,或即此例,也未可知。据Weale调查各色人种的数目,有如下表: 白色人种的总数与黄褐及黑色人种的总数比较起来,后者多于前者。据上段的推述,人种斗争将来必与阶级斗争同时表现出来,其胜利者亦可依此比较而预断为有色人种。法人Gobineau[13]著《人种不平等论》(一八五〇年出版)略谓人种既然不同,优劣亦自不免。据他的判断,以为亚利安人种为最优,而代表亚利安人种的尤以日耳曼族为最。但是他持一种悲观论,以为优的总要坠落,而将来多数劣级人种相联合来与少数优级人种相斗争,后者必败,前者必胜,亦是理所当然。此外,尚有许多历史学者也承认其说为的当。 至于法人Oictor Cousin[14](哲学家,其思想很受黑格尔的影响),他的论点,完全立足于地位(Place)。他以为这种优胜劣败的事实与地位有重大的关系,如人与自然,都是在同一地位之下才发生的,如一民族所在地之山川形势,于历史上即为各时代的民族舞台。他分历史进化为三时期:在第一期的,以无限制的力量观念的为生活,完全信赖上帝;在第二期为有限的;在第三期为前二者混合起来的。故第一期的舞台常在广大辽阔的平原,有汪洋溟渺的海水为疆界——这在亚洲,即东方文明。第二期的舞台很窄小,在希腊、罗马等处。第三期的舞台是在有内海的大陆,如现在的欧洲便是。由此可以寻出不同的民族各有其不同的文化,这不同的文化之发生又各由其不同的地位了。然而一民族的特性必代表其一时代的理想,但须于这时代的总精神之下乃能了解。因为同一时代,各民族所代表之理想其相同的比相异的还多。不过各民族之相异的特殊理想都可认为真识,而不是完全的真理。若用哲学的眼光,把他们这些真识合而为一,乃为完全的真理。 不同的民族所代表之理想至于冲突、爆裂,于是发生战争,故战争不过是民族理想不相调协的象征。因此于胜败的结果必有强弱的理想可以表示出来:昨日的真理,到今日可为错误了。战争显得是真理与错误之决斗,胜利也就是真理战败错误的凯旋,故胜败不是听天,而是必然之理——即真理必胜。因此又于战争的胜败可以测定民族精神和其特性的价值的高低。——这是Oictor Cousin附带的战争论,也可引为谈人种问题的考证。 我们革命的先锋孙中山先生自从提倡三民主义(民生主义其目的;民族主义是达到这目的的手段,是三民主义的主干;至于民权主义,乃运用民生主义的方法)以来,关于民族主义,在中国国民革命运动中的解释略有更变。其在未革命时(辛亥以前),所谓民族主义,不过是对汉满民族而言的意义;其在既革命(辛亥)以后,所谓民族主义是指合中国汉、满、蒙、回、藏五族为一家,只不过稍有汉族为中心的意义。至去年中国国民党全国代表大会于广州开会,关于民族主义又有新的解释。这解释系分对外、对内两方面:在现世中国的民族,为要独立而反抗其他任何民族的侵略与压迫,这是对外;同时在国内经济生活不同的民族要使其解放,自决而独立,这是对内。国民党的民族主义经了这番新解释,其意义也更新而切当了。 这种民族主义的新意义与人种问题很有关系,诸君可于上述的理论中看出来。同时,又是我们中华民族应对世界民族加入阶级战争的准备,这也是我们要特别注重的。我们中华民族在世界上贡献,大都以为是老大而衰弱。今天我要问一句,究竟他果是长此老大衰弱而不能重振复兴吗?不的!从“五四”运动以后,我们已经感觉得这民族复活的动机了。但我又要问一句,这民族究竟真能复活吗?时机倒也到了,只看我们是怎么的奋斗和如何的努力!我们如能使新的文化、新的血液日日灌输注入于我们的民族,那就是真正新机复活的时候。但是,回过头来看一看我们现在所有的现象:无论甚么团体,时间不过许久,其中就发生一些无谓的争执与乎卑鄙的猜忌……种种鬼鬼祟祟的怪现象,这是很可悲观的啊!但是我们无论如何,都要猛力勇进,要在(未)来民族舞台施展我们的民族特性,要再在我们的民族史以及世界史上表扬显着我们的民族精神!这就是我今天提出这个人种问题来与诸君谈谈的意思。望大家从此努力! 署名:李大钊讲演 刘伯青记 《新民国杂志》[15]第1卷第6期 1924年6月20日 【注释】 [1]白徕士(Bryce) James Bryce(1839—1922)又译蒲莱斯,英国政治家、作家,著有《神圣罗马帝国》(1864)、《美联邦》(1888)、《历史与法学研究》(1901)等。 [2]Odysse-Barot 奥德赛·巴洛特,生卒年不详,法国新闻家。 [3]Elise Reclus Jean Jacques ElisēēReclus(1830—1905),雷克吕斯,法国地理学家,著有19卷本《新世界地理、地球与人类》(1875—1894)等书。 [4]Justin&Romner 查士丁与罗姆那,生卒年不详,法国新闻家。 [5]Romandy 罗曼底,法国少数民族。 [6]Proochce 普鲁奇,法国少数民族。 [7]Giuenne 圭耶尼,法国少数民族。 [8]Garcony 哥尔可尼,法国少数民族。 [9]Larraine 洛林,法国少数民族。 [10]Brittany 布列他尼,法国少数民族。 [11]Theodor Jouffroy 西奥多·周弗罗依,生卒年不详,法国学者。 [12]辛博森(Putnan Weale) 即Bertram Lenox Simpson(1877—1930),英国人,曾任驻华记者。 [13]Gobineau Comte Joseph-Arthur de Gobineau(1816—1882),戈宾诺,法国外交家、作家,1853—1855年出版《人种不平等论》(Essai sur I'inegalitédes races humaines'),提出亚利安人种优于其他人种的理论。 [14]Oictor Cousin 疑指Victor Cousin(1792—1867),库泽,法国哲学家,曾任法国教育部长。 [15]《新民国杂志》 北京新民国杂志社主办,月刊,1923年创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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