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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二三年十一月一日)

  今逢《晨报》第五周年纪念日,吾乃就“时”的观念发生种种感想。“晨”为日之始,新鲜的朝气,清明的曙光,都随“晨”的时光以俱至。“晨”出吾人于长夜漫漫的暗域,“晨”导吾人于生活迈进的前途。一生最好是少年,一年最好是青春,一朝最好是清晨。周为岁之满,天运人生周行不息,盈虚消长,相反相成。逝者未逝,都已流入现今的中间,盈者未盈,正是生长未来的开始。时是无始无终的大自然,时是无疆无垠的大实在,为“晨”为“周”,都是这大自然大实在流露出来的一体。

  时是伟大的创造者,时亦是伟大的破坏者。历史的楼台,是他的创造的工程。历史的废墟,是他的破坏的遗迹。世界的生灭成毁,人间的成败兴衰,都是时的幻身游戏。

  时是什么东西?吾曾以之问于玄学,问于认识论,问于心理学,问于数学,问于物理学,问于天文学,都只能与吾以一部分的解答,不能说出他的真实的全体。有的物理学者说,他与“以太”有关。但是“以太”云者究为何物?仙乎神乎,百般捉摸,不能得其正体。近来物理学者努力的结果,已知“以太”云者,本无是物。欧洲有一种学问,名为Chronology,译成国语曰编年学,曰纪年学,曰年代学,亦曰时学。我欲以时为何物,问之Chronology,但这不过是研究时的计算,并未涉及时的根本问题。心理学家又来告我,时是心造,因境而异。同一时间,欢娱则每恨其短,痛苦则每厌其长;怀人则一日三秋,乐生则百年旦夕。地质学家从旁窃笑,谓史学者把几千几万年间的经过,分成上古、中古、近古诸期,其间盛衰兴亡,纷纭热闹,杳乎久矣,而在地质学上看去,这不抵一朝暮间的事。“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2]“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3]吾侪尽自懵着头过这朝菌、蟪蛄的生活罢了。时的问题不能研究,且亦不必研究。说来说去,言人人殊,时的问题,真是不可思议。

  哲家者流,究时之义,竭虑殚思,不能得其象迹,乃有拟于空间以为说法者。谓时如一线,引而弥长,既被引者,平列诸点,有去来今。但以此喻说明时的递嬗,亦不合理。因此一线,既已引者,悉属过去,未曾引者,当在未来,现今之点,列于何所?我们知道,三世代迁,惟今为重,凡诸过去,悉纳于今,有今为基,无限未来,乃胎于此。如兹说法,消泯了现今,亦即无异丧失了人生的奥秘。凡诸过去,将于何托?凡诸未来,于何承接?此种说法,不能使人满足。我乃沉思,更得一义:既引的线,确属过去,未引的线,确在未来,然此线之行,实由过去,趋向未来,必有力焉,引之始现。此力之动,即为引的行为,引的行为,即为今点所在。过去未来,皆赖乎今,以为延引。今是生活,今是动力,今是行为,今是创作。苟一刹那,不有行为,不为动作,此一刹那的今,即归于乌有,此一刹那的生,即等于丧失。本乎此理,以观历史,以观人生,有二要义,务须记取:时的引线,与空间异。引线于空间,可以直往,亦可以逆返,我们可从北京来到上海,又可由上海返于北京。至于时间,则今日之日,不可延留,昨日之日,不能呼返。我们能从昨日来到今日,不能再由今日返于昨日。我们在此只能前进不能回还的时的途程中,只有行动,只有作为,只有迈往,只有努进,没有一瞬徘徊的工夫,没有半点踌躇的余地。你不能旁观,你不可回顾,因为你便是引线前进的主动。你一旁观,你一回顾,便误了你在那一刹那在此不准退只准进、不准停只准行的大自然大实在中的行程,便遗在后面作了时代的落伍者。于是另有一义,随之而起。凡历史的事件,历史的人物,都是一趟过的。无论是悲剧,是壮剧,是喜剧,是惨剧,是英雄末路,是儿女情长,都是只演一次的。无论是英雄,是圣贤,是暴君,是流寇,是绝代的佳人,是盖世的才子,在历史的旅途上,亦只是过一回的。垓下的歌声[4]只能听得一次,马嵬坡前的眼泪[5]只是流过一回,乃至屈子的骚怨[6],少陵的悲愤[7],或寄于文辞,或寓于诗赋,百千万世的后人,只能传诵他们,吟咏他们,不能照原样再作他们。就是我们糊里糊涂一天一天的过去的生活,亦都为一往而不可复返。看到此处,真令人惊心动魄了。人生既是这样可以珍重的东西,那么朝朝都有晨光,年年都有周岁,光阴似箭,一去不还,我们应该如何郑重的欢天喜地的行动着,创造着过去。凡是遇在这一进不退一往不返的、只能见一面的、只能遇一遭的时的旅途上的人们,都是我们的好朋友,好弟兄,我们应该如何郑重的握着手,欢天喜地的亲爱着、互助着,共赴人生的大路。我们不要迟疑审顾的误了好时光,更不要此猜彼忌的留下恶痕迹。机会不可复得,因缘永难再遇。我们在这万劫长流中,大家珍重,向前迈进,走此一遭,必能达到黄金世界的境域。

  在空间论前后,前在我们的面前,后在我们的背后。在时间论前后,却恰与此相反。一说前日,便是指那过去的一日;一说后日,便是指那未来的一日。这样说来,后日却在我们的面前,前日反在我们的背后。日常云用,毫不觉异,此果何故?我尝细思,这等言语,很可以表示我们时的观念的错误,历史观的错误,人生观的错误。寻常设想,总以为时的首脑在于古初,时的进行的方向是向广漠无涯的过去奔驰,吾人只是立在一旁,屹然不动,回过身来,向着过去方面看,这太古的机关车带着这些未来连续不断的时的列车,滔滔滚滚的,似水东流,直向荒古方面奔去,所以误认过去的一日转在吾前,未来的一日反在吾后了。这种时的观念所产生的历史观、人生观,是逆退的,是静止的,是背乎大自然大实在进展的方面的,是回顾过去的,是丧失未来的。要知时的首脑,不在古初,乃在现在,不是向广漠无涯的过去奔驰,乃是向广漠无涯的未来奔驰。吾人是开辟道路的,是乘在这时的列车的机关车上,作他的主动力,向前迈进他的行程,增辟他的径路的,不是笼着手,背着身,立在旁观的地位,自处于时的动转以外的。我们要改变这误谬的时的观念,改变这随着他产生的误谬的历史观、人生观,要回过头来顺着向未来发展的大自然大实在的方面昂头迈进,变逆退的为顺进的,变静止的为行动的。这样子,我们才能得到一个奋兴鼓舞的历史观,乐天努力的人生观。

  在中国的思想界,退落的或循环的历史观,本来很盛,根深蒂固,不可拔除,至于今日,又有反动复活的趋势。虽以论坛权威如章行严、梁任公两先生者,亦有退反于退落的或循环的历史观的倾向。章先生则一面说,从前衣服既由宽大而趋于瘦小,今则复由瘦小而返于宽大,又[以]证史相的反复循环;一面又说唐碑不如魏碑,魏碑不如汉碑,以证人文的愈趋愈下,似为一种循环的而又退落的历史观。梁先生则虽犹回顾其《新民丛报》时代[8]的进步的历史观而不忍遽弃,但细味其为文,行间字里,几全为悲观的论调所掩蔽,全为退落的历史观张目,而于进步的历史观深致其怀疑。我本崇今论者,深惧此等论坛权威将为怀古论者推波而助澜,用特揭出“时”的问题以与贤者相商榷,冀其翻然思反,复归于进步论者之林,与我们携手提撕,共到进步的大路上去。这是区区此文的微意。总之,我认时是有进无退的,时是一往不返的,循环云者,退落云者,绝非时的本相。即让一步,承认时的进路是循环的,这个循环亦是顺进的,不是逆退的,只是螺旋的进步,不是反复的停滞。历史的事件与人物,是只过一趟的,是只演一回的。我们今人设若郑重的过这一趟,演这一回,安见不及古人?安见不能超越古人?即让一步,承认古人有非今人所能及的,有非今人所能胜的,他也只是在历史上过一趟的,演一回的,不能因为今人的崇拜与怀思再来一次。我们只有随着这有进无退的时的流转,郑重的过这一趟,演这一回。“要知此一趟的经过,此一回的演行,乃永久存在,永久传流,贯注于人类生活中,经万劫而不朽!”

  十二,十一,一。

  署名:李守常

  《晨报五周年纪念增刊》

  1923年12月1日

  【注释】

  [1]题解 1 9 2 3年1 2月1日,为《晨报》创刊5周年纪念。该报大幅增刊,除渊泉的社论《吾报之使命》外,还发表了汤尔和的《精神病的北京社会》、唯刚的《今年中国,我们要对金钱下讨伐令了!》、李守常的《时》、甘蛰仙的《对于中国近年思想界的箴言》、梁启超的《清代之政治影响于学术者》、钱玄同的《汉字革命与国故》,另还有小说、戏剧、诗歌等作品。

  [2]“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 语出自《庄子·逍遥游》,原文为:“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

  [3]“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 语出自《庄子·养生主》,原文为:“吾生也有涯,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

  [4]垓下的歌声 楚汉战争中,项羽为刘邦所击败,被围困于垓下(今安徽灵璧南),自知无望,“乃自为诗曰:‘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史记·项羽本记》)后称此诗为《垓下歌》。

  [5]马嵬坡前的眼泪 唐玄宗天宝14年(755年),安禄山叛乱,玄宗从长安西逃。至马嵬驿(今陕西兴平西),六军发生兵谏,请诛宰相杨国忠及其妹贵妃杨玉环“以塞天下怒”。玄宗从请,军始继续西行。其情状白居易《长恨歌》有述:“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

  [6]屈子的骚怨 屈子,即屈原(约前340—约前278),战国时楚国人。怀王时任左徒、三闾大夫,因主张政治改革遭谗免职,继被放逐,后投汨罗江而死。著有《离骚》、《九歌》等篇,倾诉作者的理想追求与忧怨冤郁之情,为我国最早的一位大诗人。

  [7]少陵的悲愤 少陵即杜甫(712—770),字子美,河南巩县人,唐代大诗人,诗中尝自称少陵野老。他仕途多受挫,又经天宝之乱,诗多揭露当朝的黑暗腐朽与反映人民的苦难。著名的诗篇有《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丽人行》、《北征》、《春望》、《三吏》、《三别》等。

  [8]《新民丛报》时代 《新民丛报》,1902年2月8日在日本横滨创刊,由梁启超主编。该刊大力介绍西方新思想、新文化,宣传改革维新的主张,抨击封建保守派与顽固派,在思想文化界产生重大影响。1907年11月停刊,共出刊9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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