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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七


  过度爱和平的人没有多少脸皮,而薄薄的脸皮一旦被剥了去,他们便把屈服叫作享受,忍辱苟安叫作明哲保身。北平人正在享受着屈辱。有钱的,没钱的,都努力的吃过了饺子,穿上最好的衣裳;实在找不到齐整的衣服,他们会去借一件;而后到北海——今天不收门票——去看升平的景象。他们忘了南苑的将士,会被炸弹炸飞了血肉,忘记了多少关在监狱里受毒刑的亲友,忘记了他们自己脖子上的铁索,而要痛快的,有说有笑的,饱一饱眼福。他们似乎甘心吞吃日本人给他们预备下的包着糖衣的毒丸子。

  有不少青年男女分外的兴高采烈。他们已经习惯了给日本人排队游行,看熟了日本教师的面孔,学会了几句东洋话,看惯了日本人办的报纸。他们年岁虽轻,而学会了得过且过,他们还记得自己是中国人,可是不便为这个而不去快乐的参加滑冰。

  到十二点,北海已装满了人。新春的太阳还不十分暖,可是一片晴光增加了大家心中的与身上的热力。“海”上的坚冰微微有些细碎的麻坑,把积下的黄土都弄湿,发出些亮的光来。背阴的地方还有些积雪,也被暖气给弄出许多小坑,象些酒窝儿似的。除了松柏,树上没有一个叶子,而树枝却象柔软了许多,轻轻的在湖边上,山石旁,摆动着。天很高很亮,浅蓝的一片,处处象落着小小的金星。这亮光使白玉石的桥栏更洁白了一些,黄的绿的琉璃瓦与建筑物上的各种颜色都更深,更分明,象刚刚画好的彩画。小白塔上的金顶发着照眼的金光,把海中全部的美丽仿佛要都带到天上去。

  这全部的美丽却都被日本人的血手握着,它是美妙绝伦的俘获品,和军械,旗帜,与带血痕的军衣一样的摆列在这里,记念着暴力的胜利。湖边,塔盘上,树旁,道路中,走着没有力量保护自己的人。他们已失去自己的历史,可还在这美景中享受着耻辱的热闹。

  参加比赛的人很多,十分之九是青年男女。他们是民族之花,现在变成了东洋人的玩具。只有几个岁数大的,他们都是曾经在皇帝眼前溜过冰的人,现在要在日本人面前露一露身手,日本人是他们今天的主子。

  五龙亭的两个亭子作为化装室,一个亭子作为司令台。也不是怎么一来,大赤包,便变成女化装室的总指挥。她怒叱着这个,教训着那个,又鼓励着招弟,勾玛丽,与朱樱。亭子里本来就很乱,有的女郎因看别人的化装比自己出色,哭哭啼啼的要临时撤退,有的女郎因忘带了东西,高声的责骂着跟来的人,有的女郎因穿少了衣服,冻得一劲儿打喷嚏,有的女郎自信必得锦标,高声的唱歌……再加上大赤包的发威怒吼,亭子里就好象关着一群饿坏了的母豹子。冠晓荷知道这里不许男人进来,就立在外边,时时的开开门缝往里看一眼,招得里边狼嚎鬼叫的咒骂,而他觉得怪有趣,怪舒服。日本人不管这些杂乱无章。当他们要整齐严肃的时候,他们会用鞭子与刺刀把人们排成整齐的队伍;当他们要放松一步,教大家“享受”的时候,他们会冷笑着象看一群小羊撒欢似的,不加以干涉。他们是猫,中国人是鼠,他们会在擒住鼠儿之后,还放开口,教它再跑两步看看。

  集合了。男左女右排成行列,先在冰上游行。女队中,因为大赤包的调动,招弟这一组作了领队。后边的小姐们都撅着嘴乱骂。男队里,老一辈的看不起年轻的学生,而学生也看不起那些老头子,于是彼此故意的乱撞,跌倒了好几个。人到底还是未脱尽兽性,连这些以忍辱为和平的人也会你挤我,我碰你的比一比高低强弱,好教日本人看他们的笑话。他们给日本人证明了,凡是不敢杀敌的,必会自相践踏。

  冰上游行以后,分组表演。除了那几个曾经在御前表演过的老人有些真的工夫,耍了些花样,其余的人都只会溜来溜去,没有什么出色的技艺。招弟这一组,三位小姐手拉着手,晃晃悠悠的好几次几乎跌下去,所以只溜了两三分钟,便退了出来。

  可是,招弟这一组得了头奖,三位小姐领了大赤包所赠的大银杯。那些老手没有一个得奖的。评判员们遵奉着日本人的意旨,只选取化装的“正合孤意”,所以第一名是“中日满合作”,第二名是“和平之神”——一个穿白衣的女郎,高举着一面太阳旗,第三名是“伟大的皇军”。至于溜冰的技术如何,评判员知道日本人不高兴中国人会运动,身体强壮,所以根本不去理会。

  领了银杯,冠晓荷,大赤包,与三位小姐,高高兴兴的照了像,而后由招弟抱着银杯在北海走了一圈。晓荷给她们提着冰鞋。

  在漪澜堂附近,他们看见了祁瑞丰,他们把头扭过去,作为没看见。

  又走了几步,他们遇见了蓝东阳和胖菊子。东阳的胸前挂着评判的红缎条,和菊子手拉着手。

  冠晓荷和大赤包交换了眼神,马上迎上前去。晓荷提着冰鞋,高高的拱手。“这还有什么说的,喝你们的喜酒吧!”

  东阳扯了扯脸上的肌肉,露了露黄门牙。胖菊子很安详的笑了笑。他们俩是应运而生的乱世男女,所以不会红脸与害羞。日本人所倡导的是孔孟的仁义道德,而真心去鼓励的是污浊与无耻。他们俩的行动是“奉天承运”。“你们可真够朋友,”大赤包故意板着脸开玩笑,“连我告诉都不告诉一声!该罚!说吧,罚你们慰劳这三位得奖的小姐,每人一杯红茶,两块点心,行不行?”可是,没等他们俩出声,她就改了嘴,她知道东阳吝啬。“算了吧,那是说着玩呢,我来请你们吧!就在这里吧,三位小姐都累了,别再跑路。”

  他们都进了漪澜堂。

  §五十四

  瑞丰在“大酒缸”上喝了二两空心酒,红着眼珠子走回家来。唠里唠叨的,他把胖菊子变了心的事,告诉了大家每人一遍,并且声明:他不能当王八,必定要拿切菜刀去找蓝东阳拚个你死我活。他向大嫂索要香烟,好茶,和晚饭;他是受了委屈的人,所以,他以为,大嫂应当同情他,优待他。大嫂呢反倒放了心,因为老二还顾得要烟要茶,大概一时不至于和蓝东阳拚命去。

  天佑太太也没把儿子的声明放在心里,可是她很不好过,因为儿媳妇若在外边胡闹,不止丢瑞丰一个人的脸,祁家的全家也都要陪着丢人。她看得很清楚,假若老二没作过那一任科长,没搬出家去,这种事或许不至于发生。但是,她不愿意责备,教诲,老二,在老二正在背运的时候。同时,她也不愿意安慰他,她晓得他是咎由自取。

  瑞宣回来,马上听到这个坏消息。和妈妈的心理一样,他也不便表示什么。他只知道老二并没有敢去找蓝东阳的胆子,所以一声不出也不至于出什么毛病。

  祁老人可是真动了心。在他的心里,孙子是爱的对象。对儿子,他知道严厉的管教胜于溺爱。但是,一想到孙子,他就觉得儿子应负管教他们的责任,而祖父只是爱护孙子的人。不错,前些日子他曾责打过瑞丰;可是,事后他很后悔。虽然他不能向瑞丰道歉,他心里可总有些不安。他觉得自己侵犯了天佑的权利,对孙子也过于严厉。他也想到,瑞全一去不回头,是生是死全不知道;那么,瑞丰虽然不大有出息,可究竟是留在家里;难道他既丢失小三儿,还再把老二赶了出去么?这么想罢,他就时常的用小眼睛偷偷的看瑞丰。他看出瑞丰怪可怜。他不再追究瑞丰为什么赋闲,而只咂摸:“这么大的小伙子,一天到晚游游磨磨的没点事作,也难怪他去喝两盅儿酒!”

  现在,听到胖菊子的事,他更同情瑞丰了。万一胖菊子要真的不再回来,他想,瑞丰既丢了差,又丢了老婆,可怎么好呢?再说:祁家是清白人家,真要有个胡里胡涂就跟别人跑了的媳妇,这一家老小还怎么再见人呢?老人没去想瑞丰为什么丢失了老婆,更想不到这是乘着日本人来到而要浑水摸鱼的人所必得到的结果,而只觉这全是胖菊子的过错——她嫌贫爱富,不要脸;她背着丈夫偷人;她要破坏祁家的好名誉,她要拆散四世同堂!

  “不行!”老人用力的擦了两把胡子:“不行!她是咱们明媒正娶的媳妇,活着是祁家的人,死了是祁家的鬼!她在外边瞎胡闹,不行!你去,找她去!你告诉她,别人也许好说话儿,爷爷可不吃这一套!告诉她,爷爷叫她马上回来!她敢说个不字,我会敲断了她的腿!你去!都有爷爷呢,不要害怕!”老人越说越挂气。对外来的侵犯,假若他只会用破缸顶上大门,对家里的变乱,他可是深信自己有控制的能力与把握。他管不了国家大事,他可是必须坚决的守住这四世同堂的堡垒。

  瑞丰一夜没睡好。他向来不会失眠,任凭世界快毁灭,国家快灭亡,只要他自己的肚子有食,他便睡得很香甜。今天,他可是真动了心。他本想忘掉忧愁,先休息一夜,明天好去找胖菊子办交涉,可是,北海中的那一幕,比第一轮的电影片还更清晰,时时刻刻的映献在他的眼前。菊子和东阳拉着手,在漪澜堂外面走!这不是电影,而是他的老婆与仇人。他不能再忍,忍了这口气,他就不是人了!他的心象要爆炸,心口一阵阵的刺着疼,他觉得他是要吐血。他不住的翻身,轻轻的哼哼,而且用手抚摸胸口。

  明天,明天,他必须作点什么,刀山油锅都不在乎,今天他可得先好好的睡一大觉;养足了精神,明天好去冲锋陷阵!可是,他睡不着。一个最软柔的人也会嫉妒。他没有后悔自己的行动,不去盘算明天他该悔过自新,作个使人敬重的人。他只觉得自己受了忍无可忍的侮辱,必须去报复。妒火使他全身的血液中了毒,他想起捉奸要成双,一刀切下两颗人头的可怕的景象。嗑喳一刀,他便成了英雄,名满九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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