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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六


  “他敢再提,教他吃不了兜着走!”

  “得!这才真好玩呢!”招弟撒着娇说。

  “好玩?告诉你,我的小姐!”大赤包故意沉着脸说:“你也该找点正经事作,别老招猫递狗儿的给我添麻烦!”“是的!是的!”晓荷板着脸,作出老父亲教训儿女的样子。“你也老大不小的啦,应当,应当,”他想不起女儿应当去作些什么。

  “妈!”招弟的脸上也严肃起来。“现在我有两件事可以作。一件是暂时的,一件是长久的。暂时的是去练习滑冰。”“那——”晓荷怕溜冰有危险。

  “别插嘴,听她说!”大赤包把他的话截回去。“听说在过新年的时候,要举行滑冰大会,在北海。妈,我告诉你,你可别再告诉别人哪!我,勾玛丽,还有朱樱,我们三个打算表演个中日满合作,看吧,准得叫好!”“这想得好!”大赤包笑了一下。她以为这不单使女儿有点“正经”事作,而且还可以大出风头,使招弟成为报纸上的资料与杂志上的封面女郎。能这样,招弟是不愁不惹起阔人与日本人的注意的。“我一定送个顶大顶大的银杯去。我的银杯,再由你得回来,自家便宜了自家,这才俏皮!”“这想得更好!”晓荷夸赞了一声。

  “那个长久的,是这样,等溜冰大会过去,我打算正正经经的学几出戏。”招弟郑重的陈说:“妈,你看,人家小姐们都会唱,我有嗓子,闲着也是闲着,何不好好的学学呢?学会了几出,拍,一登台,多抖啊!要是唱红了,我也上天津,上海,大连,青岛,和东京!对不对?”

  “我赞成这个计划!”晓荷抢着说。“我看出来,现在干什么也不能大红大紫,除了作官和唱戏!你看,坤角儿有几个不一出来就红的,只要行头好,有人捧,三下两下子就挂头牌。讲捧角,咱们内行!只要你肯下工夫,我保险你成功!”“是呀!”招弟兴高采烈的说:“就是说!我真要成了功,爸爸你拴个班子,不比老这么闲着强?”

  “的确!的确!”晓荷连连的点头。

  “跟谁去学呢?”大赤包问。

  “小文夫妇不是很现成吗?”招弟很有韬略似的说:“小文的胡琴是人所共知,小文太太又是名票,我去学又方便!妈,你听着!”招弟脸朝了墙,扬着点头,轻咳了一下,开始唱倒板:“儿夫一去不回还”她的嗓子有点闷,可是很有中气。“还真不坏!真不坏!应当学程砚秋,准成!”晓荷热烈的夸赞。

  “妈,怎样?”招弟仿佛以为爸爸的意见完全不算数儿,所以转过脸来问妈妈。

  “还好!”大赤包自己不会唱,也不懂别人唱的好坏,可是她的气派表示出自己非常的懂行。“晓荷,我先嘱咐好了你,招弟要是学戏去,你可不准往文家乱跑!”

  晓荷本想借机会,陪着女儿去多看看小文太太,所以极力的促成这件事。哪知道,大赤包,比他更精细。“我决不去裹乱,我专等着给我们二小姐成班子!是不是,招弟?”他扯着脸把心中的难过遮掩过去。

  桐芳大失所望,颇想用毒药把大赤包毒死,而后她自己也自尽。可是,钱先生的话还时常在她心中打转,她不肯把自己的命就那么轻轻的送掉。她须忍耐,再等机会。在等待机会的时节,她须向大赤包屈膝,好躲开被送进窑子去的危险。她不便直接的向大赤包递降表,而决定亲近招弟。她知道招弟现在有左右大赤包的能力。她陪着招弟去练习滑冰,在一些小小的过节上都把招弟伺候得舒舒服服。慢慢的,这个策略发生了预期的效果。招弟并没有为她对妈妈求情,可是在妈妈要发脾气的时候,总设法教怒气不一直的冲到桐芳的头上去。这样,桐芳把自己安顿下,静待时机。

  高亦陀见李空山败下阵去,赶紧打了个跟斗,拚命的巴结大赤包。倒好象与李空山是世仇似的,只要一说起话来,他便狠毒的咒诅李空山。

  连晓荷都看出点来,亦陀是两面汉奸,见风使舵。可是大赤包依然信任他,喜爱他。她的心术不正,手段毒辣,对谁都肯下毒手。但是,她到底是个人,是个妇人。在她的有毒汁的心里,多少还有点“人”的感情,所以她也要表示一点慈爱与母性。她爱招弟和亦陀,她闭上眼爱他们,因为一睁眼她就也想阴狠的收拾他们了。因此,无论亦陀是怎样的虚情假意,她总不肯放弃了他;无论别人怎样说亦陀的坏话,她还是照旧的信任他。她这点拗劲儿恐怕也就是多少男女英雄失败了的原因。她觉得自己非常的伟大,可是会被一条哈巴狗或一只小花猫把她领到地狱里去。

  亦陀不单只是消极的咒骂李空山,也积极的给大赤包出主意。他很委婉的指出来:李空山和祁瑞丰都丢了官,这虽然是他们自己的过错,可是多少也有点“伴君如伴虎”的意味在内。日本人小气,不容易伺候。所以,他以为大赤包应当赶快的,加紧的,弄钱,以防万一。大赤包觉得这确是忠告,马上决定增加妓女们给她献金的数目。高亦陀还看出来:现在北平已经成了死地,作生意没有货物,也赚不到钱,而且要纳很多的税。要在这块死地上抠几个钱,只有买房子,因为日本人来要住房,四郊的难民来也要住房。房租的收入要比将本图利的作生意有更大的来头。大赤包也接受了这个意见,而且决定马上买过一号的房来——假若房主不肯出脱,她便用日本人的名义强买。

  把这些纯粹为了大赤包的利益的计划都供献出,亦陀才又提出有关他自己的一个建议。他打算开一家体面的旅馆,由大赤包出资本,他去经营。旅馆要设备得完美,专接贵客。在这个旅馆里,住客可以打牌聚赌,可以找女人——大赤包既是统制着明娼和暗娼,而高亦陀又是大赤包与娼妓们的中间人,他们俩必会很科学的给客人们找到最合适的“伴侣”。在这里,住客还可以吸烟。烟,赌,娼,三样俱备,而房间又雅致舒服,高亦陀以为必定能生意兴隆,财源茂盛。他负经营之责,只要个经理的名义与一份儿薪水,并不和大赤包按成数分账。他只有一个小要求,就是允许他给住客们治花柳病和卖他的草药——这项收入,大赤包也不得“抽税”。

  听到这个计划,大赤包感到更大的兴趣,因为这比其他的事业更显得有声有色。她喜欢热闹。冠晓荷的口中直冒馋水,他心里说:假若他能作这样的旅馆的经理,就是死在那里,也自甘情愿。但是,他并没敢和亦陀竞争经理的职位,因为一来这计划不是他出的,当然不好把亦陀一脚踢开;二来,作经理究竟不是作官,他是官场中人,不便轻于降低了身分。他只建议旅馆里还须添个舞厅,以便教高贵的女子也可以进来。

  在生意经里,“隔行利”是贪不得的。亦陀对开旅舍毫无经验,他并没有必能成功的把握与自信。他只是为利用这个旅馆来宣传他的医道与草药。假若旅馆的营业失败,那不过只丢了大赤包的钱。而他的专治花柳与草药仍然会声名广播的。

  大赤包是眼里不揉沙子的人,向来不肯把金钱打了“水漂儿”玩。但是,现在她手里有钱,她觉得只要有钱便万事亨通,干什么都能成功。钱使她增多了野心,钱的力气直从她的心里往外顶,象蒸气顶着壶盖似的。她必须大锣大鼓的干一下。哼,烟,赌,娼,舞,集中到一处,不就是个“新世界”么?国家已经改朝换代,她是开国的功臣,理应给人们一点新的东西看看,而且这新东西也正是日本人和中国人都喜欢要的。她觉得自己是应运而生的女豪杰,不单会赚钱,也会创造新的风气,新的世界。她决定开办这个旅馆。

  对于筹办旅馆的一切,冠晓荷都帮不上忙,可是也不甘心袖手旁观。没事儿他便找张纸乱画,有时候是画房间里应当怎样摆设桌椅床铺,有时候是拟定旅舍的名字。“你们会跑腿,要用脑子可是还得找我来,”他微笑着对大家说。“从字号到每间屋里的一桌一椅,都得要‘雅’,万不能大红大绿的俗不可耐!名字,我已想了不少,你们挑选吧,哪一个都不俗。看,绿芳园,琴馆,迷香雅室,天外楼……都好,都雅!”这些字号,其实,都是他去过的妓院的招牌。正和开妓院的人一样,他要雅,尽管雅的后面是男盗女娼。“雅”是中国艺术的生命泉源,也是中国文化上最贱劣的油漆。晓荷是地道的中国人,他在摸不到艺术的泉源的时候会拿起一小罐儿臭漆。

  在设计这些雅事而外,他还给招弟们想出化装滑冰用的服装。他告诉她们到那天必须和演话剧似的给脸上抹上油,眼圈涂蓝,脸蛋擦得特别的红。“你们在湖心,人们立在岸上看,非把眉眼画重了不可!”她们同意这个建议,而把他叫作老狐狸精,他非常的高兴。他又给她们琢磨出衣服来:招弟代表中国,应当穿鹅黄的绸衫,上边绣绿梅;勾玛丽代表满洲,穿满清时贵妇人的氅衣,前后的补子都绣东北的地图;朱樱代表日本,穿绣樱花的日本衫子。三位小姐都不戴帽,而用发辫,大拉翅,与东洋蓬头,分别中日满。三位小姐,因为自己没有脑子,就照计而行。

  一晃儿过了新年,正月初五下午一点,在北海举行化装滑冰比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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