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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杆“秤仔”(2)


  “拿过来!”巡警赫怒了。

  “秤花还很明了。”参从容地捧过去说。巡警接在手里,约略考察一下说:

  “不堪用了,拿到警署去!”

  “什么缘故?修理不可吗?”参说。

  “不去吗?”巡警怒叱着。“不去?畜生!”扑的一声,巡警把“秤仔”打断掷弃,随抽出胸前的小账子(小记事本),把参的名姓、住处记下,气愤愤地回警署去。

  参突遭这意外的羞辱,空抱着满腹的愤恨,在担边失神地站着。等巡警去远了,才有几个闲人近他身边来。一个较有年纪的说:“该死的东西,到市上来,只这规纪亦就不懂?要做什么生意?汝说几斤几两,难道他的钱汝敢拿吗?”

  “难道我们的东西,该白送给他的吗?”参不平地回答。

  “唉!汝不晓得他的厉害。汝还未尝到他青草膏的滋味(即谓拷打)。”那有年纪的嘲笑地说。

  “什么?做官的就可任意凌辱人民吗?”参说。

  “硬汉!”有人说。众人议论一回,批评一回,亦就散去。

  得参回到家里,夜饭前吃不下,只闷闷地一句话不说。经他妻子殷勤的探问,才把白天所遭的事告诉给她。

  “宽心罢!”妻子说,“这几天的所得,买一杆新的还给人家,剩下的犹足赎取那金花回来。休息罢,明天亦不用出去,新春要的物件,大概准备下。但是,今年运气太坏,怕运里带有官符,经这一回事,明年快就出运,亦不一定。”

  参休息过一天,看看没有什么动静,况明天就是除夕日,只剩得一天的生意,他就安坐下来,绝早挑上菜担,到镇上去。此时,天色还未大亮,在晓景朦胧中,市上人声早就沸腾,使人愈感到“年华垂尽,人生顷刻”的怅惘。

  到天亮后,各担各色货,多要完了。有的人,已收起担头,要回去围炉,过那团圆的除夕,尝一尝终年的劳苦,享受着家庭的快乐。当这时参又遇到那巡警。

  “畜生,昨天跑到哪儿去?”巡警说。

  “什么?怎得随便骂人?”参回答说。

  “畜生,到衙门去!”巡警说。

  “去就去呢!什么畜生?”参说。

  巡警瞪他一眼,便带他上衙门去。

  “汝秦得参吗?”法官在坐上问。

  “是,小人是。”参跪在地上回答说。

  “汝曾犯过罪吗?”法官。

  “小人生来将三十岁了,曾未犯过一次法。”参。

  “以前不管它,这回违犯着度量衡规则。”法官。

  “唉!冤枉啊!”参。

  “什么?没有这样事吗?”法官。

  “这事是冤枉的啊!”参。

  “但是,巡警的报告总没有错的啊!”法官。

  “实在冤枉啊!”参。

  “既然违犯了,总不能轻恕,只科罚汝三块钱就算是格外恩典。”官。

  “可是,没有钱。”参。

  “没有钱,就坐监三天。有没有?”官。

  “没有钱!”参说。在他心里的打算:新春的闲时节,监禁三天,是不关系什么,还是三块钱的用处大,所以他就甘心去受监禁。

  参的妻子,本想洗完了衣裳,才到当铺里去,赎取那根金花。还未曾出门,已听到这凶消息。她想:在这时候,有谁可央托?有谁能为她奔走?愈想愈没有法子,愈觉伤心,只有哭的一法,可以少舒心里的痛苦,所以,只守在家里哭。后经邻右的劝慰、教导,才带着金花的价钱,到衙门去,想探探消息。

  乡下人,一见巡警的面,就怕到五分,况是进衙门里去,又是不见世面的妇人,心里的惊恐,就可想而知了。她刚跨进郡衙的门限,被一巡警的“要做什么”的一声呼喝,已吓得倒退到门外去,幸有一十四来岁的小使(日语,工友)出来查问,她就哀求他,替伊探查。难得那孩子,童心还在,不会倚势欺人,诚恳地,替伊设法,叫她拿出三块钱,代缴进去。

  “才监禁下,怎么就释出来?”参心里正在怀疑地自问。出来到衙前,看着她妻子。

  “为什么到这儿来?”参对着妻子问。

  “听……说被拉进去……”她微咽着声回答。

  “不犯到什么事,不至杀头怕什么。”参怏怏地说。

  他们来到街上,市已经散了,处处听到“辞年”的爆竹声。

  “金花取回未?”参问他妻子。

  “还未曾出门,就听到这消息,我赶紧到衙门去,在那儿缴去三块,现在还不够。”妻子回答他说。

  “唔!”参恍然地发出这一声就拿出早上赚到的三块钱,给他妻子说:

  “我挑担子回去,当铺怕要关门了,快一些去,取出就回来罢。”

  “围过炉”,孩子们因明早要绝早起来“开正”,各已睡下,在做他们幸福的梦。参尚在室内踱来踱去。经他妻子几次的催促,他总没有听见似的,心里只在想,总觉有一种不明了的悲哀。只不住漏出几声的叹声,“人不象个人,畜生谁愿意做?!这是什么世间?活着倒不若死了快乐!”他喃喃地独语着,忽又回忆到他母亲死时,快乐的容貌。他已怀抱着最后的觉悟。

  元旦,参的家里,忽哗然发生一阵叫喊、哀鸣、啼哭。随后,又听着说:“什么都没有吗?”“只‘银纸’备办在,别的什么都没有。”

  同时,市上亦盛传着,一个夜巡的警吏,被杀在道上。

  这一幕悲剧,看过好久,每欲描写出来,但一经回忆,总被悲哀填满了脑袋,不能着笔。近日看到法朗士的克拉格比,才觉这样事,不一定在未开的国里,凡强权行使的地上,总会发生,遂不愿文字的陋劣,就写出给文家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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