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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阿贵如木偶一般,立在死尸的旁边,注视那惨白的面孔,殷红的血迹;似乎如有所思,但思想的波纹并不清晰。一支空手枪从他的右手重新落到刘福奎的身边。

  “我应当跑呵!我杀死了人……”阿贵忽然明白了他做了的事情的意义。于是他跑了。跑了几十步之后,向周围望了一望,见无来往的行人,便一时地又停住了步。“我应当摸一摸他的身边,看有没有什么东西。”这种思想又引得阿贵回头走到原地。在刘福奎的腰间的荷包里,阿贵摸出了五元的两张钞票,三块现洋,及一些零碎的银角和铜元……

  阿贵快活起来了。阿贵现在有钱用了。这对于阿贵是意外的赏金,——这不是由于他报告了张应生的地址,而是由于他,王阿贵,打死了张应生的敌人。这几个钱是小事,而由这几个钱身上表现出来阿贵对于张应生的功绩来,这确是很大的事。阿贵想起张应生来了:他,张应生,也许现在在家里吃中饭,也许在那里开会,也许正坐在椅子上低着头想自己失去的手枪……但他曾料到阿贵用他的手枪,为他打死了他的敌人么?大约是料不到。阿贵想到此地,不禁很得意地,很矜持地微笑了。

  田野间的空气是异常地新鲜。炎热的日光为雪所掩盖住了,所以天气觉着更为风凉。阿贵觉着,顶好能在这田野间的草地上睡一长觉,但是阿贵还有别的使命,阿贵还没达到最重要的目的,阿贵不可在此过于勾留。而且他应该远远地离开杀死刘福奎的地方,免得发生什么不幸。而且他现在肚子也很饿了,要回到街上去买东西吃。今天早上始而受了卖黄瓜的人的一场辱骂,后来又很羞辱地吃了李盛才所买的油饼。想起来那真是羞辱!但是阿贵现在有钱了,阿贵现在不但可以买黄瓜吃,不但可以买油饼吃,而且可以进菜馆内吃一点较好的东西。阿贵从没进过大菜馆内吃过东西,今天阿贵是可以试一试的了。

  当阿贵走到G街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钟了。阿贵听着了自己肚子内的响声,急于要寻一家饭馆。最后阿贵寻着了:一家大的菜馆在街的左边,它的招牌是“京苏大菜,汉筵欧席”,与它斜对面的,是一家很蹩脚的小饭馆,它的一副小招牌上写着什么字,已经腐黑得看不清楚了。问题来了,进大菜馆呢,还是进小饭馆呢?……阿贵踌躇了一忽,觉得自己的样子,不象大菜馆的顾客,免得进去被茶房赶将出来。而且他,王阿贵从来没进过大菜馆,不知道那里是什么规矩;也许那里的菜名字与普通两样,也许那里是另外的吃法,也许……他妈的,鬼晓得!阿贵有打死刘福奎的勇气,现在却没有走进大菜馆的勇气。

  “穷人还是吃穷人的饭罢,”阿贵最后走入小饭馆了。阿贵坐下后,要了几碟小菜,并要了一小壶花雕,——这确是一件小新闻!阿贵素来是不吃酒的,今天居然也吃起酒来!这莫非是他要为自己庆祝胜利么?

  阿贵一面吃酒,一面想着今天下半天所应当做的事情。手枪既然是可以放响了,那末就可以大胆地对付张金魁了。阿贵现在有了经验,决不会再胆怯了,决不会再不敢敲扣张金魁的大门。吃晚饭的时候,张金魁一定回到家里,就在那时下手罢。哼!张金魁!恶贯满盈的张金魁!今天你要过你最后一天的生活了!……阿贵想至此地,好生得意起来,不禁痛饮了一杯。阿贵的脸孔不禁有点红了,充满了胜利的笑容。

  “但是到吃晚饭的辰光,还有几点钟呵,在这几点钟之内,我将干些什么呢?”阿贵忽然想起来了这个问题,不知怎么样消磨这几点钟的光阴为是。最后,他决定走向大世界去。在那里他可以很快地度过这几点钟很讨厌的光阴。而且他很久没有到过大世界了,现在也不知那里又添了些什么新花样。阿贵最喜欢看的,是那京戏场中的《狸猫换太子》,那杂耍台上的令人发笑的双簧。“好!今天趁这个机会去逛一逛罢!”阿贵吃了饭之后,便走向大世界来了。

  他先走入京戏场,可惜今天所演的不是《狸猫换太子》,而是什么《红蝴蝶》,阿贵未免有点失望。但是阿贵终于坐下了。阿贵想暂时抛开一切的想念,而专注力台上的演戏,但是阿贵无论如何不能够。一忽儿他觉得他前面坐着的一个人有点象张金魁;一忽儿他觉得隔座的女人的脸上的粉搽得太厚了;一忽儿他觉得他的妈妈在家里为着想他而哭泣……脑海里无论如何清除不了这些讨厌的印象!因此,阿贵虽然两眼向戏台上望着,但他听不着演唱的声音,更不能辨明那戏中的情节。阿贵有点不耐烦再看下去了,便走出了京戏场,无目的地在院内逛来逛去。

  阿贵只等天黑,只希望电灯快亮!阿贵觉得时间故意同他为难也似的,他需要它走快些,但它总慢慢地折磨人!总慢慢地如胖子走路也似的,讨厌!

  ……天黑了。在大世界的院内,已能看出那冲入云霄的英美烟公司的电灯闪灼的广告:红锡包几个字的底下,那露天的大钟计时针已经走到六点了。已经是时候了,阿贵应快快地去办自己的事情。游逛大世界的人都是闲人,而阿贵却负有很重要的使命,却有一件惊人的事情要待他去完成。

  阿贵于是走出大世界,而向W路走去,那里住着张金魁,那里是阿贵报仇的目的地。

  又到了张金魁的门口了。阿贵的一颗心不禁又有点跳动起来。阿贵的两耳尖起来,静听一听屋内的动静:客堂内有碗筷的声音!接着便听出张金魁的说话。他们原来正在吃晚饭,这正是动手的时机。阿贵应当即刻敲门,敲门进去……阿贵来干什么呢?

  经过几次的尝试,阿贵终于把门敲了。

  “是谁个呀?”一个女人的声音。

  阿贵应当怎么回答呢?答应“我是王阿贵”?不妥!不妥!那时阿贵将进不了门去,而且恐怕张金魁听了“王阿贵”三个字,即刻便有了相当的防备。

  “是我呵!请开一下门,我有话说。”阿贵这样含混地回答着说。一个女人将门开了,阿贵便走入了客堂。在方桌上横头坐着的,正在拿着碗吃饭的张金魁,见着走进来的是王阿贵,不禁两眼瞪了一瞪,显现出是异常地惊异。他将饭碗放下了。

  “阿贵,你到我家里来干什么呢?”

  “我来同你谈一谈。”阿贵冷笑着说了一句。

  “你有什么事情要说?是不是李盛才叫你来的?”

  阿贵点一点头。张金魁的神情有点平静些了。他又继续说道:

  “我对于你王阿贵,并没有什么恶感,只要你此后不跟着他们胡闹,我是还可以把你收回厂里来的。阿贵,你是不是再想进厂里来呢?”

  “我来并不是为着什么进厂不进厂,我来是为着要结果你的狗命……”

  “什么呀?”

  “什么?我要结果你的狗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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