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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猪猡!混帐!你没有眼睛吗?”我们的这位青年工人正低着头向前茫然地行走的当儿,不意与一个穿着纺绸长衫的,蓄着八字胡的先生,撞了一个满怀,把他手中的一个包裹也撞落在地上了。这使得这位八字胡先生大怒,泼口骂将起来,倘若不是撞了之后回身就走的话,那我们的青年工人一定要吃他几个耳光。我们的青年工人大约知道自己闯了祸事了,所以便回头就走,任着他骂。可是也就因为这一骂的刺激,他才自觉地想道,“我现在在这街上走来走去干什么呢?”他不能给自己一个回答,便决定走回家去。

  “猪猡!你娘个造皮呀!压杀你这个赤佬!”当他走至C路欲过街的当儿,忽然呜的一声一辆汽车从他身旁飞过,险些儿就要被汽车撞倒了。他不禁吓了一跳,同时听着有人在骂他,他转脸一看,见是一个印度巡捕走向前来,就象要举哭丧棒来打他的样子,不禁又吃了一惊,不明白为着何事,但他明白红头阿三的哭丧棒是没有理讲的,便即刻跑过街那边去了。

  “但是我能够回家去么?”汽车与印度巡捕对于他的惊吓,在别一方面又鼓起他的思想来了。“我回去妈妈不要骂我么?险些儿阿蓉被我弄死了,我简直是一个罪人!我不能够回家去……”他于是又徘徊起来了。他现在把自己当成了一个逃犯,以为做了一件天大的罪过,将永远没有面目见爸爸和妈妈的面,更没有面目见亲爱的小妹妹的面。

  “回去干什么呢?”他又想道,“去看爸爸和妈妈一双可怜的苦脸?去回家里闲坐着吃饭?再将小妹妹丢到池里?回去干什么呢?……”他还是一面走一面想着,但他走的路是茫然的,并不是回家的方向。“但是不回家去又怎么办呢?我现在向什么地方去呢?”他有点着急起来了。最后他打定了一个糊涂的主意:“就是这样地在街上闲走罢!走到晚上再讲,让汽车压死了也好,免得活着受罪。汽车压死了之后,爸爸和妈妈还可以得到五十块钱的抚恤费,至少也可以过两个月很快活的穷日子。也好,就拿这五十块钱做为报答父母养育之恩罢!一条命虽然只换得五十块钱,但是我现在活着是一个钱都得不到呵!……”

  他于是打定了这样的糊涂主意。主意虽然是很可笑的,但是他却以为这是最好的一条路了,除此而外,他是没有别的出路的。他一面走一面想着,最后决定要将他心中所想的实现出来,便胡乱地胡走起来,从街这边走到街那边,从街那边又走向街这边,很迫切地希望忽地飞来一辆汽车将他撞倒,顶好即时就断了气。不知者看着他这种状态——在街上乱走的情形,一定断定他是在发神经病,或者是一个已经疯了的疯人。一个神经健全的人,绝对不会这样东倒西歪地乱走。但是在实际上,他这时并不是在发痴,而的确抱着一种目的,虽然这种目的是很糊涂的。幸而他现在所走的一条路是僻静的,并没有什么很多的汽车来往,因之,他终没有达到他的目的。也许他的命运注定他不应该死在汽车的底下,也许观世音菩萨在暗地保佑,因为她受了他母亲在家中的祷告,也许……这只有天晓得!

  “你不是王阿贵吗?”他正在低着头继续乱走的当儿,忽然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便抬起头来,定一定神,张一张朦胧的双眼一看,见着自己的面前立着一个工人模样的三十几岁的中年人,戴着一顶草帽,穿着一套白粗布的然而很干净的小褂裤,不似自己所穿的那般龌龊;这时他的面容虽然是黝黑,然而是很和善很同情的,两眼射着诚实而有力的光芒,令人发生深刻的感觉。阿贵向他审视了一下,面相似乎是很熟的,然而一时想不起他的名字来。

  “你难道不认识我了吗?两个月前我们还在一块儿办过事情……”

  “呵哈!原来是应生叔,一时倒把我糊涂住了。”阿贵现出无限快乐的神情,笑将起来了。“应生叔,我问你,你现在好吗?还是在工会里做事情吗?”

  “也无所谓好不好,反正是活着一天就干一天罢了。”张应生带着笑,很自然地说道,“现在我还是从前那个样子,你现在好吗?你的脸色却比从前黑得多了,是怎么弄的呢?”

  “唉!说起来话长!”阿贵将头低将下来了。

  “昨天我听见一个人说,你已经被厂里开除了,是不是?”

  “是的。被张金魁这个混帐东西把我弄得开除了。”阿贵很凄苦地,同时又是很愤恨地回答他。

  “唉!这个婊子造的,专门同我们做对,真是可恨极了!你晓得吗?他差一点也把我害了呢。”

  张应生说到此时,将眉头一皱,叹了一口气,沉默下来了。霎时间记起了往事:那是一天晚上,张应生正在和平里内一幢房子的前楼上,与四个同志开秘密会议,讨论目前工作的大纲。当时各人都是很谨慎的,不敢高声说话,张应生与一个名叫王得全的,还将手枪放在身边,防备临时的变故。忽然听见楼下有人很急剧地敲门,大家知道有点不对,便决定两个无枪的同志先翻过天花板逃走,留下张应生与王得全二人观看动静。敲门的声音愈形急剧了,他二人便走下楼来,静悄悄地走至大门向门缝一看,原来是三个武装巡捕,其形势是来捉人的模样。他二人又向后门缝一看,那里也有两个武装巡捕把守。张应生想道:“坏了!怎么办呢?抵御好,还是逃走好?……”张应生还未决定方策的时候,巡捕已经将大门打开了,王得全即时就放起枪来,打死了一个首先进来的巡捕。可是王得全自己也受了伤,倒在地上。其他两个巡捕没有看见张应生匿在门旁的墙角边,便走进客堂内搜索,不提防张应生溜至门外,连向他们放了两枪。张应生放了枪之后,便飞也似的跑了,也不知道那两个巡捕到底受了伤没有。事后,有人说,这事情的发生,是由于张金魁到巡捕房的告密……

  “应生叔!我现在是无路可走的人了。”

  阿贵的话打断了张应生对于过去的回忆。他并没有听清阿贵向他说了一句什么话,便如从梦中醒来也似的,连忙向阿贵问道:

  “你现在向什么地方去呢?”

  “什么地方也不去,只是想被汽车撞死。”

  “笑话!一个人好好地要想被汽车撞死!呵,我问你,你吃过中饭了没有?”

  阿贵从早上流浪到现在,从没想起吃饭的问题,肚子内也不觉得饿。现在忽然听见张应生问他吃过饭没有,便很迅速地用手将肚子一摸,即刻就感觉得异常地饥饿,并且是异常地难受。

  “我还没有吃饭。”阿贵很没有力气的样子将头摇一摇。

  “我忙得也没有吃饭。好,现在到我的家里去吃饭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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