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蒋光慈 > 最后的微笑 | 上页 下页


  这时阿贵的忿火暴发了,便不疑惧地走上前去,一把将小姑娘从老头子的怀里拉到自己的身边,接着向老头子开口骂道:

  “你是什么混帐的东西,敢这样欺侮我的小妹妹!你这个狗娘养的……”

  “阿哥!阿哥!你……你……”

  阿贵被阿蓉的声音唤醒了,睁眼一看,见着小妹妹在自己的前面站着,而老头子,沈玉芳,李全发……一切都没了痕迹。阿贵呆了半晌,才渐渐地觉悟到自己适才是在梦里,一切的景象都是不真确的。但是这梦中所见的一切,印在他的脑际非常之深,沈玉芳所说的话,他也是一字一句地记得非常清楚。“在这个社会里,穷人的女子总是要被富人侮辱的!……”阿贵回味这两句话的意思,不禁有点战栗起来了。这时阿蓉见着她的哥哥的这种情形,只是将两个小小的眼珠转动着,猜不透他遇着了什么。阿贵一边厢望着立在他面前的小妹妹,一边厢又回忆着梦中的情形,最后他将她的小头抱到自己的口边,重重地吻几下,深深地叹了几口气。

  “在这个社会里,穷人的女子总是要被富人侮辱的!……”阿贵越想越觉得这两句话是不易的定理,他想道:“纱厂的女工有几个是能保持着清白身子的?厂主,帐房先生,管工的,大班,……稍微有点姿色的女工都要忍受他们的侮辱,就是我亲眼也看见了许多。就是张金魁这个浑帐王八蛋,他也就奸污了许多年轻的女工呵!唉!穷人的女子卖了力还不算,还要卖身子!……当娼妓的当然都是穷人家的女子,大半都是因为没有饭吃,逼得没有法子……唉!现在的世界!现在的社会!……”

  阿贵想到此地,梦中的情形又在他的脑际盘旋了:五十几岁的肥胖的老头子与十四五岁的娇弱的小姑娘,这个小姑娘最后变成了他的小妹妹了……阿贵不禁大大地打了一个寒战,一颗心也就因之大大地跳动起来了。“那么,阿蓉将来呢?”他这样自问自地问了一句。阿蓉这时本来已离开他了,自己蹲在地上玩着小石头子,忽然听见阿贵说她的名字,便抬头向阿贵望了一眼,但阿贵并不理她,还继续地想道:“阿蓉是穷人家的女子,现在虽然还小,虽然还不能做事,但是将来呢?将来她长大了呢?到纱厂做工去?那她不也要将被人侮弄么?……也许我的小妹妹将来也要当娼罢,这谁个能断得定!……喂!我的小妹妹也要当娼,也要到青莲阁去,也要……喂!无论如何,我不愿意这个!……”

  这时阿贵全身颤动起来了,一颗心就如同要碎了的样子。他自己觉得就同快要疯狂的样子,接着他真个渐次地陷入疯狂的状态,就是他自己也不知是因为什么。在模糊的判断力不清醒的状态中,他决定了,“也罢,与其将来受人侮弄,不如现在把她弄死罢!反正早迟都是一死,不过要死得干净!……”这个决定真是发生得突然,为阿贵平素所梦想不到的决定。阿贵是很爱他的小妹妹的,平素差不多从没曾打骂过她,但是现在他却忽然决定要把她弄死,弄死这个无辜的,为他平素所钟爱的小妹妹,小阿蓉……

  “但是怎么样把她弄死?”阿贵又继续地想道:“用刀杀死?用绳勒死?还是……?呵,有了!前头离此地不远,有一个很深的水池,不如把她丢到水里淹死。”阿贵于是很坚决地,毫不疑惧地,这样地决定了。这时阿蓉正蹲在地上玩耍着小石头子,却不防到被她的哥哥一把将她抱将起来,接着她的哥哥就很迅速地走出门去,这却不得不把她大大地惊骇了一下。阿蓉又看见阿贵脸上表情大与寻常不同,他的两只眼睛红得如同要滴出血来的样子,表现出一种怕人的杀气。阿蓉见着这种情形,于是一颗小心灵便感觉到有什么可怕的祸事了,便惊骇得哭将起来。她挣扎着要她的哥哥把她放下来,但是阿贵一言不发地将她紧紧地抱着,飞也似的向着池边跑去。

  “阿贵!阿贵!你将小妹妹抱到什么地方去呀?她为什么这样拚命地哭啊?”

  “妈呀!妈呀!快来!快快快来!……”

  小阿蓉一见着她的妈提着一个竹篮子迎头走来,便向她拚命地喊叫起来,这时阿贵见了他的母亲,不知为什么便即时惊怔了一下,这一惊怔却把他的神志变清醒了。他于是连忙将阿蓉放下,觉悟到自己适才的心境是在疯狂的状态中,不禁脸上发起烧来,觉着有无限的羞愧。他承认他几乎做了一件极残忍的事,差一点害死了自己的小妹妹。……

  “阿贵!你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为什么不好好地在家里看门?”

  阿蓉扑到母亲的怀里,就同得到了救星也似的,而阿贵羞愧得没有答复他母亲的话,只转过脸来,低着头,慢慢地向着那有街道的地方走去。虽然他的母亲喊他,但他连头也不回一下。

  § 三

  你应当想怎么样消灭你的敌人,

  而不应当想怎么样消灭你自己。

  已经是正午了。一轮火热的太阳,这时正是最严厉地显耀着它的光芒,减少了街上来往的行人。空气是这般地热燥,逼得令人只有拭汗的工夫;倘若没有必要一定要在街上行走的话,那街上将见不着一个行人的踪影。这一天是很热的一天,温度达到一百零五度。在这一天因受热而死的很多——听说有一个站岗的巡捕死在自己的岗位上,而有许多黄包车夫正在拖着车前走的当儿,忽然噗哧一声俯倒在地上,就这样吐了几口血,断了气……

  这时在炎酷的阳光下,在有名的繁华的N马路上,有一个穿着白粗布的小褂裤,一双破鞋,而头上没有戴帽子的青年工人彳亍着,没有目的地彳亍着。他茫茫然地来,又茫茫然地去,拥挤的行人没有注意到他身上,而他的心目中却也没有这些行人的印象。这些行人自然有自己的事务,没有工夫询问这位青年工人,“你走来走去干什么呢?”就作算有人向他这样地询问,那他也将回答不出来为的是什么。有时立在S公司玻璃窗外,看看玻璃窗内陈列的一些珍贵的,奇异的,华丽的货物,这些货物他叫不出名字来,也并不知道它们有什么用处,怎么用法,他看看它们也只是很漠然地,毫不动一点羡慕的心情,或者他也有点意识到,这些大约都是有钱的人们用以开心的东西,对于穷人,对于象他这样的穿着粗布的工人,是没有什么用处的,而且穷人也并没有许多时间来摆布这些玩意。玻璃窗内站立着一个美丽的西洋女人,樱唇是那样地红,两腮是那样地柔嫩,两眼是那样地妩媚,两个乳峰是那样地突起,简直如活的美人儿一般。他想来想去,“这难道也是卖的么?”但他总不能决定她的用处。最后他为她假设了一种用处:这大约是有钱的人买去做为白相的东西,也许她能陪着男人睡觉……想至此处,在他的被阳光所晒成的红而黑的面孔上,显出一点笑纹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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