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蒋光慈 > 最后的微笑 | 上页 下页


  阿贵睁开眼睛,向他母亲说了这两个字。她这时心中忽然有点希望了。她想道:“还好!他还能说话,还知道要水喝!……知道要水喝,这不是说他的心内还明白么?还好,他还不至于有什么……呵呵!我的天王爷!菩萨保佑!……”她于是有点放心了。她不敢怠慢,即忙从水缸内盛了一碗凉水送给他喝,他没有力气拿碗,于是她端着送到他口边,他就同得着甘露一样,一口气将一碗凉水喝干了,是的,他真是渴了。他晒了半天,身上的水分都化为汗而消散了,这时他身上简直可以说不大有水分了。他的喉咙干燥得很痛,当他将一碗凉水喝将下去之后,他觉得就好象他的身上的火已经被扑灭一大半了。

  “我还要喝!……”

  当阿贵喝了第二碗凉水之后,他的神气清醒得很多了。他的面色已经不如先时的可怕,他的两眼所放射的光,已经不如先时那般的如中了魔一样,她这时更大为放心了:呵!阿贵好了!阿贵绝对不会有什么危险,阿贵一定是会好的!……她于是又想起观世音菩萨来了。她想道:“这一定是有观世音菩萨在暗中保佑,不然的话,也不知要弄得什么样子。”这正是她应当向观世音菩萨面前烧香磕头的时候,于是她将手洗一洗,很虔心地烧起香来,表示她对于观世音菩萨的感谢。

  阿贵真是疲倦极了。他看见母亲的这种神情,想开口向她说一些话,但是他没有力气说话了。他应当好好地休息一下,于是他昏沉沉地睡去了。坐在他身旁的母亲,这时见着阿贵这般神情,知道他是睡着了,而不是别的什么现象。她不愿意他多劳神,所以她并不向他多说话。她继续拿起工作来,坐在他的旁边,补几针看他几眼,看他几眼之后又补几针……她这时很放心了,因为她相信观世音菩萨隐隐地在暗中保佑。

  到了晚上了。

  ……阿贵的父亲王兴盛今天推了半天的小车子,只得了四角小洋的代价,若这四角小洋的代价,是平平安安得来的,那么王兴盛今天也够高兴的了,因为四角小洋并不算少呵。往常有时一天不开市,连一个铜元都推不着,而今天半天居然也推到了四角小洋,这或者也是因为观世音菩萨在暗中保佑的原故罢。可是王兴盛因为这四角小洋,肩背上吃了七八下木棍,受了红头阿三的一场毒打。王兴盛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了,虽然还能勉强推小车子,但是他的骨头的确是很老了,他又是一个害痨病的人,如何能多吃红头阿三手中打人不顾死的哭丧棒呢?因之四角小洋对于王兴盛虽然是一个很大的数目,而吃了七八下木棍,这对于王兴盛却是一场很大的灾祸。事情是这样发生的:他推了一小车子木器,当他走到四路中间的当儿,忽然呜地一声飞来了一辆汽车,险一点儿把他的车连人都冲倒了。也许是因为菩萨保佑的原故罢,他没有被汽车压死。红头阿三,一个印度巡捕见着这种情景,怒冲冲地跑将上来,先给他吃了几下哭丧棒,然后才开口骂他为什么不知道让路,为什么这样笨……可怜的王兴盛已经被汽车把魂都骇掉了,哪还有胆量向巡捕讲理!他就这样地白白地吃了一顿毒打!倘若王兴盛愿意请医生看看自己的伤痕,买一二副药吃吃,调养调养,那他今天所得到的四角小洋能够分配吗?……他往时虽然也时常领受过红头阿三手中的哭丧棒,但他今天却觉得往时从没有这样地痛过。唉!他没有反抗的力量,他只有很可怜地痛哭!……

  天要黑了,王兴盛约摸着再找不到生意,于是就决定将小车子推回家来。在路上想起适才红头阿三对于他的欺侮,不禁暗自流泪。肩背上的伤痕虽然还没有到出血的地步,然而是很重的,经受汗液的洗濯,越发痛得厉害。他觉得他不应当受这种无道理的欺侮,但他毫不起一点反抗或报仇的念头。他只叹他自己的命运是应该如此的。有什么办法呢?没有办法!反正穷人生来就是要吃苦的。忍受罢!唉!只有忍受,没有办法!……他只是这样地想着,他,脑筋也只会这样地想着,从没发生过别的什么不安分的念头。

  “老王!你回来了?”

  当他推着小车子走到离家不远的当儿,迎头遇着了一个相识的工人,这个工人先向他打招呼。老王是一个很和气的人,每逢与人说话的时候,总是带着满脸的笑容。今天的肩背上虽然有很重的痛伤,虽然满肚子不快活,但他一见着这个工人向他打招呼,也就即刻笑着答道:

  “呵!我回来了,阿四。你已经下工了么?”

  “不,不是,我今天没有上工。你知道吗?你的儿子已经被厂里开除了。”

  “什么呀?”老王这样惊异地问道,脸上已经变色了。

  “你的儿子被厂里开除了。”

  好一个消息!好一个消息!……老王听了阿四的话,身体几乎凉了半截。他感觉到天大的灾祸落到他的身上了。他又如中了魔一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直挺挺地痴立着如木鸡一般,两眼望着阿四。阿四见着他这种神情,不明白他这时精神上所受的打击是如何地巨大,便不十分注意地离开了他,又走自己的路去了。老王痴立了几分钟之后,重行推起小车子走回家来。当他走到门口的时候,他的小车子向门旁边一竖,不做声不做气地走进屋内,向门后边一个小木凳子上坐下。他就同没有看见屋内的人一样。躺在竹床上的阿贵还没有醒来。阿蓉见着她的爸爸今天回来这种不高兴的样子,也不敢上前去亲近他,只远远地向他望着。这时他的老婆正在烧晚饭吃呢,她见着老王回来了,便离开灶台走到老王的面前,与他打招呼。

  “你回来了?今天推了多少钱?”

  老王用双手搂着自己的头,两眼向地上望着,如木头一样地坐着不动。她见着他不回答她,摸不着头绪,便又高声地问他一句:

  “你,你今天到底是怎么着了?为什么人家问你的话,你连回答都不回答一声呢?”

  老王还是依旧地不答。她看见这种神情,知道又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便不敢再问他。她重复回到灶台后坐下,几乎也变成痴呆的人了。她这时不知道做什么事好,暗暗地觉得有什么可怕的灾祸快要到临了,或者已经到临了。她真不知道将要怎么办了:你看,一个没了,又是一个!阿贵回来时几乎要骇死了人,红头赤脸的,而他回来又这种样子,令人一点儿头绪都摸不到,这,这这,这倒如何是好呢?……莫不是今天真个是什么黑道的日子,遇着什么鬼了?不然的话,为什么一个个都弄成这个样子呢?唉!穷日子都不能安安稳稳地过下去,偏偏生出许多花头来!唉!这真是要人命,活要人命呵!……她不禁很伤心地哭起来了。

  “你还不知道吗?”

  老王抬起头来,忽地很苦丧地问了这一句,这可把他的老婆骇了一跳。她停止了哭,两眼看着她的丈夫,半晌才反问一句:

  “我还不知道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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