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蒋光慈 > 最后的微笑 | 上页 下页


  他顺着一条路走,走走又回头,回头又走走,这样地他消磨了一个上午的时间。炎热的太阳如火一般地烤人,但他光着头,虽然一套白布小褂裤差不多都汗湿了,他似乎却不感到这一层。最后他走得疲乏了,看见路旁有一块石头,他也不问它烫不烫,就走上前坐下了。他低着头似乎在思想什么,但他这时并没有明白地思想到什么。他看见地上有几个蚂蚁往来:一只黄色的小蚂蚁也不知从什么地方寻得了一块白模样的食物,在用力地衔着前走的当儿,忽然遇到了一只黑色的蚂蚁,这黑色的蚂蚁见着小蚂蚁衔着一块食物,便上前将它抢夺下来。小蚂蚁大为愤怒,便不相让,与黑色的蚂蚁厮杀起来。小蚂蚁虽然是小些,然而却英勇异常,毫不惧怕,倒也敌得过他的敌人。它俩越厮杀得越有劲,阿贵这时不禁看得出神;而且向小蚂蚁表示着充分的同情。他见着小蚂蚁这种英勇的气概,不禁暗暗地称赞不置。他看着看着,忽然他的脑海中起了一层波浪,他即刻立起身来,自己向自己惊异地问道:

  “啊哈!我难道连这一个小蚂蚁都不如吗?喂!我还配做一个人吗?小蚂蚁被它的同类所欺侮了,还要拚命地抵抗一下,我是一个人,难道受人欺侮了,就这样地乖乖地算了吗?报仇呵!……报仇!……”

  他于是觉着有无限的羞辱了。他的脸有点发烧起来,他的一颗心开始怦怦地跳动了。他不禁后悔道:“当张金魁向我宣言的时候,为什么我没有点儿反抗的表示?我为什么顺服地忍受着张金魁的欺侮?为什么不把张金魁拉着痛打一顿?为什么不拾起一块石头向着张金魁的脑壳摔去?为什么……?唉!我连这一个小蚂蚁都不如!我还配做一个人吗?张金魁这东西该造了多少孽,我为什么不把他打死?他害死了李全发,他害死了沈玉芳沈先生,他现在又来害我,他又把我的饭碗打掉了,照他的口气,也许又要害我的性命……唉!我为什么不把他打死呢?我为什么一点儿抵抗都没有呢?唉!我连这一个小蚂蚁都不如!……”阿贵越想越羞愧得汗流浃背,几无地以自容。他又重新坐将下来了。他看看地上两个斗争的蚂蚁,这时它俩仍在相持的状态中。他于是拾起一个小小的草杆,将黑色的蚂蚁隔开来,慢慢地然而很气愤地将它捣死,——这时他觉得他做了一件伟大的事业了,于是乎他觉得非常地痛快。小蚂蚁见着它的敌人已死,遂又衔着白模样的食物离开了。阿贵看着它走开,不禁暗暗地笑道:“小蚂蚁!你真是好汉!我应当拜你为老师呢!我与你同是被欺侮的。我们联合起来罢!好!全世界被欺侮者联合起来!哈,哈,哈!……”阿贵一刹那间觉着自己是胜利者了。他似乎觉着张金魁被他用草杆捣死了。在愉快的一两分钟后,他又觉着有点失望起来:他所捣死的是微小的蚂蚁,而不是那万恶的张金魁,张金魁还是在世间活着呢。

  是的,阿贵的责任不是在于捣死一个微小的蚂蚁,而是在于捣死他的敌人——张金魁。阿贵觉悟到这一层了;于是开始想到如何报仇的方法:“呵呵;顶好!顶好把他捉住,也象捣死的蚂蚁一般地把他捣死!唉!他该多么可恶呵!他拚命地对于厂主献好,也不知害死了许多工人!他害死了李全发,他害死了沈先生,他现在又来害我,哼,害我?好!我就要他的小狗命。我应当为李全发和沈先生报仇,我要不报仇,我就不算是个人,我真就不如蚂蚁!一个人不如蚂蚁,还算是一个人吗?呵呵!报仇!报仇!……但怎么样才能将他捉到呢?……”阿贵想到此地,忽然觉得头痛起来了。太阳的光是这般炎热。阿贵没有戴帽子晒了半天,当然头要晒得痛了。也许他的头早已都晒痛了,但到现在才觉得。奇怪,阿贵现在一觉着头痛,就痛得要命,似乎再不可以支持了。他这时不但头痛,似乎周身都发起烧来,脸庞烧得烫手。这时他忽然想起家来了。他忘却了被厂里开除的事情,也忘却了他的父母倘若知道了他被厂里开除了,将要如何地生气,如何地懊恼。他感觉得自己是病了,病了的人一定是要回家的。

  当阿贵踉跄地走到家的时候,已是下午一点多钟了。这时阿贵的父亲王兴盛吃了中饭,已经出门推小车子去了。留在家中的是阿贵的母亲与他的一个小妹妹。母亲今年五十岁了,这是一个很疲弱的妇人,她的两个眼眶烂得如红枣子肉一样,眼水是不断地流着;她看东西是很吃力的,然而她不得不做缝补的事情。在她的枯槁的,皱纹层层的面孔上,可以看出她在生活中所受的痛苦的痕迹。这个可怜的老妇人在生活中大约不知道什么享福的事情,因为她从没见过幸福的面孔是什么样子。有时她想象到阿贵将来成人了走好运,每天能够挣得几个钱,为她买一件好衣服穿穿,买几斤肉吃吃,或者她的女儿阿蓉将来能寻得一个有钱的婆家,因之可以靠她女婿养活……这时她觉得是很幸福而愉快的样子,但这也只是很模糊的幸福和愉快,因为这只是对于将来的想象,这只是希望而已。什么时候阿贵能走好运?阿蓉将来能不能寻得一个有钱的婆家?这恐怕只有天晓得罢?谁个也不晓得!话虽然是如此说,但是这个老妇人却不得不有这般的希望。她现在所以还能活着,所以还能觉得要劳动的,完全是因为她还有这一点莫须有的希望,不然的话,她恐怕久已被劳苦葬入黄土了。她相信观世音菩萨,因之她很虔诚地供着观世音菩萨的肖像。她以为观世音菩萨是救苦救难的,是慈航普渡的,她绝对是保佑有善心的人的,只要人们能把良心存得正,哪怕观世音菩萨不知道吗?呵!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呵!慈航普渡的观世音菩萨!……如此,她真是观世音菩萨的真信徒了。她不相信她会穷苦一辈子,因为她的良心好,从没做过坏事,而良心好的人一定是可以得到观世音菩萨的保佑的。“哪怕现在吃些什么苦呢?观世音菩萨自然有眼睛!观世音菩萨自然要给我好处的!我现在吃苦也许是因为前生造了孽了?呵!不要紧!只要我今生能行善,就是今生得不到好处,到来生一定是也要得到好处的!观世音菩萨自然有眼睛,我怕什么呢?呵!观世音菩萨呵!请你保佑我的阿蓉罢!请你保佑我的阿贵罢!他真是一个好孩子,他对我该多么孝顺呵!是的,他应当得到菩萨的保佑呵!……”这个可怜的老妇人每一想到她的阿贵的身上时,总要跑到观世音菩萨面前磕几个响头,暗暗地为着阿贵祷告。阿贵是她的唯一的希望,她不为他祷告,还为谁祷告呢?至于阿蓉呢?她想道:“阿蓉不过是一个女子,始终是人家的人,比较是次要的了。也许将来能得到一个好女婿,但是好儿子总比好女婿强呵!好女婿无论如何总是从人家骨肉里生出来的。”她当然也为着阿蓉祷告,但是祷告的次数却比为阿贵祷告的次数少些了。为着祷告,为着要表示诚意,她也不知在观世音菩萨面前烧了多少香。这些买香的钱是她为人家洗补所挣来的。她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但是却舍得去买香烧。……

  她今天坐在门口,一边补衣服,一边又想到阿贵的身上了:阿贵今天也不知在厂里好么?天气这样地热!……她忽然听到走向她来的脚步声,将头抬起一看,却不认得来人是谁个。照着来人的衣服看,这是阿贵回来了,但是照着来人的脸色看,这不是阿贵了,这差不多是戏台上的赵匡胤,关夫子。一刹那间她惊异得非常:怎么?难道说关夫子来显圣吗?若真是他显圣,那我该要好好地跪接了。……她用她的烂红眼睛聚精会神地一看,这时来人已至她的面前了,于是才看清楚了,来人不是关夫子,而是她适才所念到的阿贵。阿贵这时的脸色真是红得如关夫子的一样,这使得他的母亲惊骇地叫道:

  “我的天王爷!你,你,你你怎么了?病,病了吗?……”

  但是阿贵没有回答她。阿贵进屋后即向靠墙的一张竹床上躺下,直挺挺地躺下,如死人一般。他的母亲见着他这般模样,简直骇得魂飞天外,无所措手足了。她走进他的身旁站着,痴呆地望着他的那一副可怕的面孔,自言自语地说道:“这,这倒怎么办呢?中,中了魔了吗?……这倒怎么办呢?兴盛又不在家里……”

  “阿贵!我的儿!”她停一忽又哭着说道:“你怎么弄到这个样子?……你,你你是怎么样弄的,我的天王爷!……”

  “水,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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