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蒋光慈 > 丽莎的哀怨 | 上页 下页


  有一天我在黄浦滩公园中认识了一个俄国女人,她约莫有三十岁的样子,看来也是从前的贵族。在谈话中我知道了她的身世:她的丈夫原充当过旧俄罗斯军队中的军官,后来在田尼庚将军麾下服务,等于田尼庚将军失败了,他们经过君士坦丁堡跑到上海来……现在他们在上海已经住了一年多了。

  “你们现在怎么样生活呢?你们很有钱罢?”我有点难为情地问她这末两句。她听了我的话,溜我一眼,将脸一红,很羞赧地说道:

  “不挨饿已经算是上帝的恩惠了,哪里还有钱呢?”

  “他现在干什么呢?在什么机关内服务吗?”

  她摇一摇头,她的脸更加泛红了。过了半晌,她轻轻地叹着说道:

  “事到如今,只要能混得一碗饭吃,什么事都可以做。他现在替一个有钱的中国人保镖……”

  “怎吗?”我不待她说完,就很惊奇地问她道,“保镖?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你不晓得这是怎么一回事吗?在此地,在上海,有许多中国的有钱人,他们怕强盗抢他们,或者怕被人家绑了票,因此雇了一些保镖的人,来保护他们的身体。可是他们又不信任自己的同国人,因为他们是可以与强盗通气的呵,所以花钱雇我们的俄罗斯人做他们的保镖,他们以为比较靠得住些。”

  “工钱很多吗?”我又问。

  “还可以。七八十块洋钱一月。”

  忽然我的脑筋中飞来了一种思想:这倒也是一条出路。为什么白根不去试试呢?七八十块洋钱一月,这数目虽然不大,但是马马虎虎地也可以维持我们两个人的生活了。于是我带着几分的希望,很小心地问她道:

  “请问这种差事很多吗?”

  “我不知道,”她摇一摇头说道,“这要问我的丈夫洛白珂,他大约是知道的。”

  于是我也不怕难为情了,就将我们的状况详细地告知了她,请她看同国人的面上,托她的丈夫代为白根寻找这种同一的差事。她也就慨然允诺,并问明了我的地址,过几天来给我们回信。这时正是六月的一天的傍晚,公园中的游人非常众多,在他们的面孔上,都充满着闲散的,安逸的神情。虽然署气在包围着大地,然而江边的傍晚的微风,却给了人们以凉爽的刺激,使人感觉得心旷神怡。尤其是那些如蝴蝶也似的中国的女人们,在她们的面孔上,寻不出一点忧闷的痕迹,我觉得她们都是沉醉在幸福的海里了。我看着她们的容光,不禁怆怀自己的身世:四五年以前我也何尝不是如她们那般地幸福,那般地不知忧患为何事!我也何尝不是如她们那般地艳丽而自得!但是现在……现在我所有的,只是目前的苦痛,以及甜蜜的旧梦而已。

  可是这一天晚上,我却从公园中带回来了几分的希望。我希望那位俄国夫人能够给我们以良好的消息,白根终于能得到为中国人保镖的差事……我回到家时,很匆促地就这把这种希望报告于白根知道了。但是白根将眉峰一皱,无力地说道:

  “丽莎,亲爱的!你须知道我是一个团长呵……我是一个俄罗斯的贵族……怎么好能为中国人保镖呢?这是绝对不能够的,我的地位要紧……”

  我不禁将全身凉了半截。同时我的愤火燃烧起来了。我完全改变了我的过去的温和的态度,把一切怜悯白根的心情都失掉了。我发着怒,断续地说道:

  “哼!现在还说什么贵族的地位……什么团长……事到如今,请你将就一些儿罢!你能够挨饿,如猪一般地在屋中睡着不动……我却不能够啊!我还能够,我不能够再忍受下去了,你晓得吗?”

  他睁着两只失了光芒的,灰色的眼睛望着我,表现着充分的求饶的神情。若在往日,我一定又要懊悔我自己的行动,但是今天我却忘却我对于他的怜悯了。

  “你说,你到底打算怎样呢?”我又继续发着怒道,“当年我不愿意离开俄罗斯,你偏偏要逼我跑到上海来,跑到上海来活受罪……象这样地生活着,不如痛痛快快地被波尔雪委克提去杀了还好些呵!现在既然困难到了这种地步,你是一个男子汉,应该想一想法子,不料老是如猪一般睡在屋中不动……人家向你提了一个门径,而你,而你说什么地位,说什么不能够失去团长的面子……唉,你说,你说,你到底怎么样打算呢?”

  鼻子一酸,不禁放声痛哭起来了。我越想越懊恼,我越恼越哭得悲哀……这是我几年来第一次的痛哭。这眼见着使得白根着了慌了。他走上前来将我抱着,发出很颤动的,求饶的哭音,向我说道:

  “丽莎,亲爱的!别要这样罢!你不说,我已经心很痛了,现在你这样子……唉!我的丽莎呵!请你听我的话罢,你要我怎样,我就怎样……不过我请求你,千万别要提起过去的事情,因为这太使我难过,你晓得吗?”

  女子的心到底是软弱的……我对他生了很大的气,然而他向我略施以温柔的抚慰,略说几句可怜的话,我的愤火便即时被压抑住了。他是我的丈夫呵,我曾热烈地爱过他……现在我虽然失却了那般的爱的热度,但是我不应当太过于使他苦恼呵。他是一个很不幸福的人,我觉得他比我还不幸福些。我终于把泪水抹去,又和他温存起来了。

  我静等着洛白珂夫人来向我报告消息……

  第二天晚上洛白珂夫人来了。她一进我们的房门,我便知道事情有点不妙,因为我在她面孔上已经看出消息是不会良好的了。她的两眉蹙着,两眼射着失望的光芒,很不愉快地开始向我们说道:

  “……对不住,我的丈夫不能将你们的事情办妥,因为……因为保镖的差事有限,而我们同国的人,想谋这种差事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无论你到什么地方去,我的丈夫说,都会碰到我们的同国人,鬼知道他们有多少!例如,不久以前,有一个有钱的中国人招考俄国人保镖,只限定两个人;喂,你们知道有多少俄国人去报名吗?一百三十六个!一百三十六个!你们看,这是不是可怕的现象!……”

  她停住不说了。我听了她的话,也不知是哭还是笑好。我的上帝呵,这是怎么一回事!这是怎么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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