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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正在发呆似的看住她的脸——用这样眼光去看她已经有一年多了,是当初就被她发觉的,并且也从她那里得到和这眼光同样的感觉,这成为他们俩还不曾解决的秘密。这时他忽然把眼光收转来,急促的回答:

  “你怎么知道呢?”

  “许多人都在说,”她突然为了她所信仰的主义而现出一点冷淡的神色。“说你把所有安那其的书籍都扯去当草纸用……”

  他不禁的笑了。

  “他们完全造谣,”他随着尊重的解释说:“无论怎样,我不会干这种无意识的事情。”

  “不过你心中只有两个偶像,”她坚执着说:“马克思和列宁……你现在是很轻视,而且很攻击安那其主义了。”接着她又说一句,“你只有马克思和列宁!”于是有点愤然的样子。

  他觉得这一点有和她辩驳的必要,便开始说:

  “一个人为他自己的思想而处于斗争的地位上是正当的。你不承认么?除非是懦怯者,有人能够在敌人面前不作一声,或者低头么?并且,忠实他自己的信仰,拥护他自己的信仰,这完全没有受人指谪的理由……”他还想再说下去,忽然觉得他所爱的人的脸色已经变样了,变得有点严重了,便立刻把要说出来的话压住。但他却仍然听到一种近乎急躁的声音:

  “那你为什么从前又加入安那其?”

  “从前我以为安那其主义可以把我们的社会弄好了,”他差不多用一种音乐上的低音来说,他只想把这争论结束了。

  但是那对方的人却向他做出一种特别的表情,仿佛是在鄙夷他的答话,并且逼迫似的说:

  “一个人的信仰能够常常动摇的么?”

  他觉得这句话是把他完全误解了,而且还不止误解了他的思想,于是他看了她一眼,便不得已的解释说:

  “白华,我觉得你这样的说话,是不应该的。我自信我是很忠实于真理的人。因此我并不容易动摇。但是,正因为这样,对于安那其主义,我才从热烈中得到失望,觉得那只是一些很好的理想,不是一条走得通的路。这是有事实可以证明的。更不必说中国的无政府党是怎样的浅薄和糊涂——而这些人是由新村制度而想入非非的,他们甚至于还把抱朴子和陶潜都认为是中国安那其的先觉。”他重新谨慎的望着她——“你自然不是那样的人。因为你对于克鲁泡特金的学说是很了解的,但是我实在不明白你为什么还没有觉得,我们现实社会的转变决不是靠幻想的,那乌托邦的乐园也许有实现的可能,然而假使真的实现,也必须经过纯粹的社会主义革命。所以,我不能不……”最后他望着她的眼睛,几乎是盼望着同情的样子。

  她不满意他的解释,她仍然坚持着她的论调:

  “这只是安那其主义比其他主义更高超的缘故。”她非常信仰的说,声音也同她的态度一样,表示着不愿被人屈服的刚强。

  他不得不又继续着回答:

  “那也许是的,”他的声调却越变谦和了。“不过今天的问题只有共产主义和共产党的组织形式才有用,因为它是根据客观具体的情况,来决定革命路线的。如果不能立刻救社会的垂危的病,那就无论什么高超的学说都等于空文,因为我们只能把某种思想去改造社会,不能等待着社会来印证某种思想——”

  这时有一种意外的声音忽然在他们之中响起来了,他们都立刻把眼光转过一边去,射在珊君的身上。接着他们又听着:

  “怎么,你们一见面便抬杠?你们把我都忘了。”

  白华这才重新笑起来,恢复了她的常态,在她的脸上虽然有点发烧,又浮泛着快乐的表情,眼睛里又隐着许多笑意……

  “真对不住你,”刘希坚也微笑地向她抱歉了。“你觉得我们的争论太无趣味吧。”

  她还没有回答,白华却抢着向她问:

  “安那其主义不是最高超的学说么?珊君,你说呢?”显然她还保存着许多好胜的心理。

  “我说不出来,”珊君俏声的回答:“因为我没有看过关于它的书,”接着她又补充说:

  “我别的社会主义的书也没有看。”

  “你看不看?”白华心急的,又极其热心的宣传说:“我这里有巴枯宁和克鲁泡特金的书……其实,你顶好看一看……你看么?”好象她立刻就要把那些书推到她身上去。

  刘希坚却暗暗的想:“她是只想做诗的!”

  果然她拒绝了,却找出一个很委婉的理由来说:

  “我是要看的,我一有工夫看便来拿。”

  “忙些什么呢?”白华刚刚要这样说,忽然想到这位女同学的佳期,便改口了:

  “我想你现在是很忙的。至少,”特别示意的望了她一下,“你现在是没有心情看书的。”接着几乎开玩笑了,“你现在是只有着‘两性的幸福生活’呀……”并且故意把最后的一句说得大声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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