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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学者的治学方法(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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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现在且举几个最精密的长例来表示汉学家的科学方法。清代汉学的成绩,要算文字学的音韵一部分为最大,故我先举钱大昕考定古今音变迁的一条例。钱氏于古音学上有两大发明,一是“古无轻唇音”,一是“古无舌头舌上之分”。前一条我已引在我的《中国哲学史大纲》里了。现在且举他的“古无舌头舌上之分”一条。舌上的音如北方人读“知”、“彻”、“澄”三组的字都是舌上音。舌头音为“端”、“透”、“定”三组的字(西文的DT两母的字)。钱氏发明现读舌上音的字古音都读舌头的音。他举的例如下:

  (1)《说文》,“冲读若动”。《书》“惟予冲人”,《释文》“直忠切”。古读直如特,冲子犹童子也。字母家不识古音,读冲为虫,不知古读虫亦如同也。《诗》“蕴隆虫虫”,《释文》,“直忠反”;徐,“徒冬反”。《尔雅》作爞爞,郭,“都冬反”。《韩诗》作炯,音徒冬反。是虫与同,音不异。

  (2)古音中如得。《三仓》云,“中,得也”。《史记·封禅书》“康后与王不相中”;《周勃传》“子胜之尚公主,不相中”。小司马皆训为得。

  (3)古音陟如得。《周礼》“太卜掌三梦之法,……三曰咸陟”。注,“陟之言得也,读如王德翟人之德”。

  (4)古音赵如㨄。《诗》“其镈斯赵”,《释文》,“徒了反”。《周礼·考工记》注引此作“其镈斯㨄”,大了反。《荀子》杨倞注,“赵读为掉”。

  (5)古音直如特。《诗》“实惟我特”,《释文》,“《韩诗》作直,云相当值也”。《檀弓》“行并植于晋国”,注,“植或为特”。《王制》“天子犆礿”,《释文》“犆音特”。

  (6)古音竹如笃。《诗》“绿竹猗猗”,《释文》“《韩诗》作𦺇,音徒沃反”,与笃音相近,皆舌音也。笃竹并从竹得声。《论语》“君子笃于亲”,《汗简》云,“古文作竺”。《书》“笃不忘”,《释文》“本又作竺”。《释诂》,“竺,厚也”,《释文》“本又作笃”。《汉书·西域传》,“无雷国北与捐毒接”,师古曰,“捐毒即身毒,天毒也”。《张骞传》,“吾贾人转市之身毒国”,邓展曰,“毒音督”,李奇曰,“一名天竺”。《后汉书·杜笃传》,“摧天督”,注,“即天竺国”。然则竺,笃,毒,督,四字同音。

  (7)古读猪如都。《檀弓》“洿其宫而猪焉”,注,“猪,都也,南方谓都为猪”。《书》,“大野既猪”,《史记》作既都。“荣波既猪”,《周礼注》引作“荣播既都”。

  (8)古读追如堆。《郊特牲》,“母追”,《释文》“多雷反”。《枚乘·七发》,“逾岸出追”,李善注,“追古堆字”。

  (9)古读倬如菿。《诗》“倬彼甫田”,《韩诗》作菿。

  (10)古读枨如棠。孔子弟子申枨,《史记》作申棠。……因枨有棠音,可悟古读“长”丁丈切,与党音相似,正是音和,非类隔。

  (11)古读池如沱。《诗》“滮池北流”,《说文》引作“滮沱”。《周礼》职方氏,“并州,其川呼池”;《礼记》“晋人将有事于河,必先有事于恶池”,即滮沱之异文。

  (12)古读廛如坛。《周礼》廛人,注,“故书廛为坛,杜子春读坛为廛”。“载师以廛里任国中之地”,注,“故书廛或为坛,司农读为廛”。

  (13)古读秩如豒。《书》“平秩东作”,《说文》引作豒,从丰,弟声。……凡从失之字,如跌,迭,瓞,蛈,詄,皆读舌音,则秩亦有迭音可信也。

  (14)侄娣本双声字。《公羊·释文》“侄,大结反,娣,大计反”,此古音也。《广韵》,侄有“徒结”、“直一”两切。

  (15)古读陈如田。《说文》“田,陈也”。陈完奔齐,以国为氏,而《史记》谓之田氏,是古田陈同声。

  钱氏所举的例,不止这十五个,我不能全抄了。看他每举一个例,必先证明那个例;然后从那些证明了的例上求出那“古无舌头舌上之分”的大通则。这里面有几层的归纳,和几层的演绎。他从《诗·释文》、《檀弓·注》、《王制·释文》各例上寻出“古读直如特”的一条通则,便是一层归纳。他用同样的方法去寻出“古读竹如笃”,“古读猪如都”等等通则,便是十几次的归纳。然后把这许多通则贯串综合起来,求出“古读舌上音皆为舌头音”的大通则,便是一层大归纳。经过这层大归纳之后,有了这个大通则,再看这个通则有没有例外。如字书读冲为虫,他便可应用这条大通则,说虫字古时也读如“同”。这是演绎。他怕演绎的证法还不能使人心服,故又去寻个体的例,如虫字的“直忠”和“都冬”两切,证明虫字古读如同。这又是归纳了。

  这是汉学家研究音韵学的方法。三百年来的音韵学所以能成一种有系统有价值的科学,正因为那些研究音韵的人,自顾炎武直到章太炎都能用这种科学的方法,都能有这种科学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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