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胡适 > 胡适文存 | 上页 下页
谈新诗(1)


  ——八年来一件大事

  1

  民国六年(1917)一月一日,《新青年》第二卷第五号出版,里面有我的朋友高一涵的一篇文章,题目是《一九一七年预想之革命》。他预想从那一年起中国应该有两种革命:(一)于政治上应揭破贤人政治之真相,(二)于教育上应打消孔教为修身大本之宪条。高君的预言,不幸到今日还不曾实现。“贤人政治”的迷梦总算打破了一点,但是打破他的,并不是高君所希望的“立于万民之后,破除自由之阻力,鼓舞自动之机能”的民治国家,乃是一种更坏更腐败更黑暗的武人政治。至于孔教为修身大本的宪法,依现今的思想趋势看来,这个当然不能成立;但是安福部的参议院已通过这种议案了,今年双十节的前八日北京还要演出一出徐世昌亲自祀孔的好戏!

  但是同一号的《新青年》里,还有一篇文章,叫做《文学改良刍议》,是新文学运动的第一次宣言书。《新青年》的第二卷第六号接着发表了陈独秀君的《文学革命论》。后来七年四月里又有一篇《建设的文学革命论》。这一种文学革命的运动,在我的朋友高君做那篇《1917年预想之革命》时虽然还没有响动,但是自从1917年1月以来,这种革命——多谢反对党送登广告的影响——居然可算是传播得很广很远了。

  文学革命的目的是要替中国创造一种“国语的文学”——活的文学。这两年来的成绩,国语的散文是已过了辩论的时期,到了多数人实行的时期了。只有国语的韵文——所谓“新诗”——还脱不了许多人的怀疑。但是现在做新诗的人也就不少了。报纸上所载的,自北京到广州,自上海到成都,多有新诗出现。

  这种文学革命预算是辛亥大革命以来的一件大事。现在《星期评论》出这个双十节的纪念号,要我做一万字的文章。我想,与其枉费笔墨去谈这八年来的无谓政治,倒不如让我来谈谈这些比较有趣味的新诗罢。

  2

  我常说,文学革命的运动,不论古今中外,大概都是从“文的形式”一方面下手,大概都是先要求语言文字文体等方面的大解放。欧洲三百年前各国国语的文学起来代替拉丁文学时,是语言文字的大解放;十八十九世纪法国嚣俄、英国华次活(Wordsworth)等人所提倡的文学改革,是诗的语言文字的解放;近几十年来西洋诗界的革命,是语言文字和文体的解放。这一次中国文学的革命运动,也是先要求语言文字和文体的解放。新文学的语言是白话的,新文学的文体是自由的,是不拘格律的。初看起来,这都是“文的形式”一方面的问题,算不得重要。却不知道形式和内容有密切的关系。

  形式上的束缚,使精神不能自由发展,使良好的内容不能充分表现。若想有一种新内容和新精神,不能不先打破那些束缚精神的枷锁镣铐。因此,中国近年的新诗运动可算得是一种“诗体的大解放”。因为有了这一层诗体的解放,所以丰富的材料,精密的观察,高深的理想,复杂的感情,方才能跑到诗里去。五七言八句的律诗决不能容丰富的材料,二十八字的绝句决不能写精密的观察,长短一定的七言五言决不能委婉达出高深的理想与复杂的感情。

  最明显的例就是周作人君的《小河》长诗(《新青年》六卷二号)。这首诗是新诗中的第一首杰作,但是那样细密的观察,那样曲折的理想,决不是那旧式的诗体词调所能达得出的。周君的诗太长了,不便引证,我且举我自己的一首诗作例:

  应该

  他也许爱我,也许还爱我,
  但他总劝我莫再爱他。
  他常常怪我;
  这一天,他眼泪汪汪的望着我,
  说道:“你如何还想着我?
  想着我,你又如何能对他?
  你要是当真爱我,
  你应该把爱我的心爱他,
  你应该把待我的情待他。”
  他的话句句都不错,
  上帝帮我!
  我“应该”这样做!

  (《尝试集》二,五六)

  这首诗的意思神情都是旧体诗所达不出的。别的不消说,单说“他也许爱我,也许还爱我”这十个字的几层意思,可是旧体诗能表得出的吗?

  再举康白情君的《窗外》:

  窗外的闲月,
  紧恋着窗内蜜也似的相思。
  相思都恼了,
  他还涎着脸儿在墙上相窥。
  回头月也恼了,
  一抽身儿就没了。
  月倒没了,
  相思倒觉着舍不得了。

  (《新潮》一,四)

  这个意思,若用旧诗体,一定不能说得如此细腻。

  就是写景的诗,也须有解放了的诗体,方才可以有写实的描画。例如杜甫诗“江天漠漠鸟飞去”,何尝不好?但他为律诗所限,必须对上一句“风雨时时龙一吟”,就坏了。简单的风景,如“高台芳树,飞燕蹴红英,舞困榆钱自落”之类,还可用旧诗体描写。稍微复杂细密一点,旧诗就不够用了。如傅斯年君的《深秋永定门晚景》中的一段:(《新潮》一,二)

  ……那树边,地边,天边,
  如云,如水,如烟,
  望不断,一线。
  忽地里扑喇喇一响,
  一个野鸭飞去水塘,
  仿佛像大车音浪,漫漫的工——东——当。

  又有种说不出的声息,若续若不响。

  这一段的第六行,若不用有标点符号的新体,决做不到这种完全写实的地步。又如俞平伯君的《春水船》中的一段:(《冬夜》一,四)

  ……对面来个纤人,
  拉着个单桅的船徐徐移去。
  双橹插在舷唇,
  皴面开纹,
  活活水流不住。
  船头晒着破网。
  渔人坐在板上,
  把刀劈竹拍拍的响。
  船口立个小孩,又憨又蠢,
  不知为什么?
  笑迷迷痴看那黄波浪。……

  这种朴素真实的写景诗乃是诗体解放后最足使人乐观的一种现象。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