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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进化观念与戏剧改良(3)


  我们中国的戏剧最不讲究这些经济方法。如《长生殿》全本至少须有四五十点钟方可演完,《桃花扇》全本须用七八十点钟方可演完。有人说,这种戏从来不唱全本的;我请问,既不唱全本,又何必编全本的戏呢?那种连台十本,二十本,三十本的“新戏”,更不用说了。这是时间的不经济。中国戏界最怕“重头戏”,往往有几个人递代扮演一个脚色,如《双金钱豹》,如《双四杰村》之类。这是人力的不经济。中国新开的戏园试办布景,一出《四进士》要布十个景;一出《落马湖》要布二十五个景!(这是严格的说法。但现在的戏园里武场一大段不布景)这是设备的不经济。

  再看中国戏台上,跳过桌子便是跳墙;站在桌上便是登山:四个跑龙套便是一千人马;转两个湾便是行了几十里路;翻几个斤斗,做几件手势,便是一场大战。这种粗笨愚蠢,不真不实,自欺欺人的做作,看了真可使人作呕!既然戏台上不能演出这种事实,又何苦硬把这种情节放在戏里呢?西洋的戏剧最讲究经济的方法。即如本期张豂子君《我的中国旧戏观》中所说外国戏最讲究的“三种联合”,便是戏剧的经济方法。张君引这三种联合来比中国旧戏中身段台步各种规律,便大错了。三种联合原名The Law of Three
 Unities,当译为“三一律”。“三一”即是:(1)一个地方,(2)一个时间,(3)一桩事实。我且举一出《三娘教子》做一个勉强借用的例。

  《三娘教子》这出戏自始至终,只在一个机房里面,只须布一幕的景,这便是“一个地方”;这出戏的时间只在放学回来的一段时间,这便是“一个时间”;这出戏的情节只限于机房教子一段事实,这便是“一桩事实”。这出戏只挑出这一小段时间,这一个小地方,演出这一小段故事;但是看戏的人因此便知道这一家的历史;便知道三娘是第三妾,他的丈夫从军不回,大娘、二娘都再嫁了,只剩三娘守节抚孤;这儿子本不是三娘生的;……这些情节都在这小学生放学回来的一个极短时间内,从三娘薛宝口中,一一补叙出来,正不用从十几年前叙起:这便是戏剧的经济。但是《三娘教子》的情节很简单,故虽偶合“三一律”,还不算难。

  西洋的希腊戏剧遵守“三一律”最严;近世的“独幕戏”也严守这“三一律”。其余的“分幕剧”只遵守“一桩事实”的一条,于时间同地方两条便往往扩充范围,不能像希腊剧本那种严格的限制了(看《新青年》四卷六号以来的易卜生所做的《娜拉》与《国民之敌》两剧便知)。但西洋的新戏虽不能严格的遵守“三一律”,却极注意剧本的经济方法:无五折以上的戏,无五幕以上的布景,无不能在台上演出的情节。张豂子君说,“外国演陆军剧,必须另筑大戏馆”。这是极外行的话。西洋戏剧从没有什么“陆军剧”;古代虽偶有战斗的戏,也不过在戏台后面呐喊作战斗之声罢了;近代的戏剧连这种笨法都用不着,只隔开一幕,用几句补叙的话,便够了。

  《元曲选》中的《薛仁贵》一本,便是这种写法,比《单鞭夺槊》与《气英布》两本所用观战员详细报告的写法更经济了。元人的杂剧,限于四折,故不能不讲经济的方法,虽不能上比希腊的名剧,下比近世的新剧,也就可以比得上十六七世纪英国、法国戏剧的经济了(此单指体裁段落,并不包括戏中的思想与写生工夫)。南曲以后,编戏的人专注意词章音节一方面,把体裁的经济方法完全抛掉,遂有每本三四十出的笨戏,弄到后来,不能不割裂全本,变成无数没头没脑的小戏!现在大多数编戏的人,依旧是用“从头至尾”的笨法,不知什么叫做“剪裁”,不知什么叫做“戏剧的经济”。补救这种笨伯的戏剧方法,别无他道,止有研究世界的戏剧文学,或者可以渐渐的养成一种文学经济的观念。这也是比较的文学研究的一种益处了。

  以上所说两条,悲剧的观念,文学的经济,都不过是最浅近的例,用来证明研究西洋戏剧文学可以得到的益处。大凡一国的文化最忌的是“老性”;“老性”是“暮气”,一犯了这种死症,几乎无药可医;百死之中,止有一条生路:赶快用打针法,打一些新鲜的“少年血性”进去,或者还可望却老还童的功效。现在的中国文学已到了暮气攻心,奄奄断气的时候!赶紧灌下西方的“少年血性汤”,还恐怕已经太迟了;不料这位病人家中的不肖子孙还要禁止医生,不许他下药,说道,“中国人何必吃外国药!”……哼!

  民国七年九月

  (原载1918年10月15日《新青年》第5卷第4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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