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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短篇小说(1)


  《新青年》第四卷第5号

  这一篇乃是三月十五日在北京大学国文研究所小说科讲演的材料。原稿由研究员傅斯年君记出、载于北京大学日刊。今就傅君所记,略为更易,作为此文。

  一、什么叫做“短篇小说?”

  中国今日的文人大概不懂‘短篇小说’是什么东西,现在的报纸杂志里面,凡是笔记杂篡,不成长篇的小说,都可叫做“短篇小说”。所以现在那些“某生,某处人,幼负异才……一日,游某园,遇一女郎,睨之,天人也……”一派的烂调小说,居然都称为“短篇小说”!其实这是大错的。西方的‘短篇小说’,(英文叫做Short story)在文学上有一定的范围,有特别的性质,不是单靠篇幅不长便可称为‘短篇小说’的。

  我如今且下一个‘短篇小说’的界说:

  短篇小说是用最经济的文学手段,描写事实中最精彩的一段,或一方面,而能使人充分满意的文章。

  这条界说中,有两个条件最宜特别注意。今且把这两个条件分说如下:

  (一)“事实中最精彩的一段或一方面”,

  譬如把大树的树身锯断,懂植物学的人看了树身的“横截面”,数了树的“年轮”,便可知道这树的年纪。一人的生活,一国的历史,一个社会的变迁,都有一个“纵剖面”和无数“横截面”。纵面看去,须从头看到尾,才可看见全部。横面截开一段,若截在要紧的所在,便可把这个“横截面”代表这一人,或这一国,或这一个社会。这种可以代表全邦的部分,便是我所谓“最精彩”的部分。又譬如西洋照相术未发明之前,有一种“侧面剪影”(siahouette),用纸剪下人的侧面便可知道是某人(此种剪像曾风行一时,今虽有照相术,尚有人为之)。这种可以代表全形的一面,便是我所谓“最精彩”的方面。若不是“最精彩的”所在,决不能用一段代表全体,决不能用一面代表全形。

  (二)“最经济的文学手段”,形容‘经济’两个字,最好是借用宋玉的话:“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须要不可增减,不可涂饰,处处恰到好处,方可当‘经济’二字。因此凡可以拉长演作章回小说的短篇,不是真正“短篇小说”,凡叙事不能畅尽,写情不能饱满的短篇,也不是真正“短篇小说”。

  能合我所下的界说的,便是理想上完全的“短篇小说”。世间所称“短篇小说”,虽未能处处都与这界说相合,但是那些可传世不朽的“短篇小说”,绝没有不具上文所说两个条件的。

  如今且举几个例。西历一八七〇年,法兰西和普鲁士开战,后来法国大败,巴黎被攻破,出了极大的赔款,还割了两省地,才能讲和。这一次战争,在历史上,就叫做普法之战,是一件极大的事。若是历史家记载这事,必定要上溯两国开衅的远因中记载战争的详请,下寻战与和的影响,这样记去,可满几十本大册子。这种大事到了“短篇小说家”的手里,便用最经济的手腕去写这件大事的最精彩的一段或一面。我且不举别人,单举Daudet和Maupassant两个人为例。Daudet所做普法之战的小说,有许多种。我曾译出一种叫做《最后一课》(《La derniěre classe》,初译名《割地》,登上海《大共和日报》,后改用今名,登《留美学生季报》第三年),全篇用法国割给普国两省中一省的一个小学生的口气,写割地之后,普国政府下令,不许再教法文法语。所写的乃是一个小学教师教法的“最后一课”。一切割地的惨状,都从这个小学生眼中看出,口中写出,还有一种叫做《柏林之围》(《Le siege de Berlin》,曾载甲寅第四号),写的是法皇拿破仑第三出兵攻普鲁士时,有一个曾在拿破仑第一麾下的老兵官,以为这一次法兵一定要大胜了,所以特地搬到巴黎,住在凯旋门边,准备着看法兵“凯旋”的大典。后来这老兵官病了,他的孙女儿天天假造法兵得胜的新闻去哄他。那时普国的兵已打破巴黎普兵进城之日,他老人家听见军乐声,还以为是法兵打破了柏林奏凯班师呢!这是借一个法国极强时代的老兵,来反照当日法国大败的大耻,两两相形,真可动人。

  Maupassant所做普法之战的小说也有多种。我曾译他的《二渔夫》(《Deux amis》),写巴黎被围的情形,却都从两个酒鬼身上着想(此篇曾成本报,故不更细述),还有许多篇如,《Mlle Fifi》之类(皆未译出),或写一个妓女被普国兵士掳去的情形!或写法国内地村乡里面的光棍,乘着国乱,设立“军政分府”,作威作福的怪状……都可使人因此推想那时法国兵败以后的种种状态。这都是我所说的“用最经济的手腕,描写事实中最精彩的片段,而能使人充分满意”的短篇小说。

  二、中国短篇小说的略史

  “短篇小说”的定义既已说明了,如今且略述中国短篇小说的小史。

  中国最早的短篇小说,自然要数先秦诸子的寓言了。《庄子》《列子》《韩非子》《吕览》诸书所载的“寓言”,往往有用心结构可当“短篇小说”之称的。今举二例,第一例见于《列子·汤问》篇:

  太行王屋二山,方七百里,高萬仞,本在冀州之南,河陽之北。

  北山愚公者,年且九十,面山而居,懲山之塞出入之迂也,聚室而謀曰:“吾與汝畢力平險,指通豫南,達於漢陰,可乎?”雜然相許。其妻猶疑曰“以君之力,曾不能損魁父之丘。如太行王屋何?且焉置土石?”雜曰:“投諸渤海之尾,穩土之北!”

  遂率子孫荷擔者三夫,叩石墾壤,箕畚運於渤海之尾。鄰人京城氏之孀妻,有遺男,始齔,跳往助之。寒暑易節,始一返焉。

  河曲智叟笑而止之曰:“甚矣,汝之不慧!以殘年余力,曾不能毀山之一毛,其如土石何?”

  北山愚公長息曰:“汝心之固,固不可徹,曾不若孀妻弱子!雖我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孫,孫又有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孫。子子孫孫,無窮匱也,而山不加增。何若而不平?”

  河曲智叟亡以應。

  操蛇之神聞之,懼其不已也,告之於帝。帝感其誠,命誇娥氏二子負二山,一座朔東,一座雍南。自此,冀之南,漢之陰,無隴斷焉。

  这篇大有小说风味。第一,因为他要说“至诚可动天地”,却平空假造一段太行王屋两山的历史。

  第二,这段历史之中处处用人名地名,用直接会话,写细事小物,即写天神也用“操蛇之神”,“夸娥氏二子”等私名,所以写来好像真有此事。这两层都是小说家的家数。现在的人一开口便是“某生”、“某甲”,真是不曾懂得做小说的。

  第二例见于《庄子·徐无鬼》篇:

  莊子送葬,過惠子之墓,顧謂從者曰:“郢人堊漫其鼻端,若蠅翼,使匠石斫之。匠石運斤成風,聽而斫之,盡堊而鼻不傷。郢人立不失容。宋元君聞之,召匠石曰:‘嘗試為寡人為之!’匠石曰:‘臣則嘗能斫之。雖然臣之質死久矣!’自夫子(謂惠子)之死也,吾無以為質矣!吾無與言之矣!”

  这一篇写“知己之感”,从古至今,无人能及。看他写‘垩漫其鼻端,若蝇翼’,写‘匠石运斤成风’,都好像真有此事,所以有文学的价值。看他寥寥七十个字,看尽无限感慨,是何等‘经济的’手腕!Maupassant有一篇短篇,叫做“An Artist”与庄子这一篇的用意有点相像。但他用了几千字,写来还不如庄子的七十个字。这可见“经济”之中也还有个高下的分别。

  自汉到唐这几百年中,出了许多‘杂记’体的书,却都不配称做‘短篇小说’。最下流的如《神仙传》和《搜神记》之类,不用说了。最高的如《世说新语》,其中所记,有许多很有“短篇小说”的意味,却没有“短篇小说”的体裁。如下举的例:

  (1)桓公(温)北征,经金城,见前为琅琊时种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泫然流泪。

  (2)王子献(徽之)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仿徨,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例夜乘小船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来,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此等记载,都是拣取人生极精彩的一小段,用来代表那人的性情品格,所以我说《世说》很有“短篇小说”的意味。只是《世说》所记都是事实,或是传闻的事实,虽有剪裁,却无结构,故不能称做“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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